梦中凋谢的山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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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开灯，家具的轮廓模糊在黑暗中，室内只有风在掠过紧闭的窗时发出的隐约呼啸，在寂静与喧嚣的间隙里，“叮”的消息提示音打破僵局。

闻迩拿出手机，看到班主任李老师给他发了信息。

李老师：先祝你毕业快乐。怎么样，文章写得还顺利吗？

闻迩动了动手指，回复他。

迩：不顺利，写不出。

李老师：五百字，编编凑凑应该快的。

李老师：这个时间再和其他同学说也不方便了[加油]。

迩：我知道，我会写的。

李老师：我给你找几篇过往同学们写的，你参考参考。

李老师：[公众号文章]

李老师：[公众号文章]

迩：谢谢老师。

李老师：说起来，如果闻依在，我肯定是找他的。

迩：为什么？

李老师：他文笔好，脾气好，找他肯定会尽职尽责完成。

迩：老师你这是压榨。

迩：他以前写过吗？

李老师：写过几次吧，印象里是志愿者活动，你有兴趣可以去学校公众号找找。

迩：知道了。

闻迩手指左滑，退出聊天页面，去搜索学校的公众号，点了关注，后台收到了欢迎关注的推送。闻迩对这个界面不太熟悉，浏览着发布的推文，近期的便是毕业季的准备，低年级最近的一些活动，以及学校动向，文章更新频率太高，根本划不到底，更别提去找闻依写过的文章。

闻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摸黑把自己摔倒在闻依的床上蜷缩起来。初夏的夜晚微凉，保温效果不佳的墙体加剧了热量散失，闻迩觉得有些冷。

他将脸埋入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闻依的味道。人走茶亦凉，一年没有睡还时常清洗的被褥自然也不会留存人气。

闻迩下床，来到闻依的衣柜前。

对方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太多衣服。闻迩从留存下来的常服间挑出校服外套，停顿一下又放回去，拿出一件更常穿的衬衫，闻了闻再次放回，拿下来一件厚实些的卫衣。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放置更贴身衣物的抽屉，如同他刻意克制不去想自己正在做什么。

拿着卫衣回到床上，保持像尚在母胎中的婴儿一样蜷缩的姿势就能将衣服覆盖住大部分身体。闻迩在熟悉味道的包裹下觉得安心而温暖，拿起手机再次翻阅公众号。

在页面搜索栏里输入“志愿者”“活动”“感想”等词语，跳出来的文章皆文不对题。他皱眉想了想，输入“闻依”二字。

搜索结果比方才多出不少。

他按照时间发布顺序从最初的开始看起。最初的那些文章里闻依的名字皆一带而过，藏在诸如学期末表彰会、优秀学生之类的一连串名单里，合影的图片再怎么放大还是只有一个脸庞模糊的熟悉身影。

闻迩不耐烦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文字，急切地想找到出自闻依亲手写下的东西，却又不舍得跳过。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竟也成为了一剂缓解焦渴的药。

翻过表扬通报和几篇竞赛获奖宣传文章，闻容终于找到李老师口中所说的活动感言。

那时高二刚刚开学，文章内容是有关暑假“实习活动”的感想。闻迩将几百个字一个个地看过去，恨不能咀嚼吞下，只是这篇稿子闻依写得十分公式，写作模板似的描述了开头，经过和结果，夸赞学校给予机会和实习公司提供的所谓锻炼。闻迩几乎能想象到他在写下那些溢美之词时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厌烦不已，却还是好好完成了任务。

他将那篇文章读了好几遍，随后推出，拉到在搜索结果的最上方，那是最后一篇与闻依有关、由闻依写下的文章。

在标题和简介里，出现了“尼泊尔”。

仿佛暴雨阴天里一束阳光陡然刺破云层，那为期几周的记忆忽然间翻涌到脑海最上层，烨烨发亮，历历在目，时间过去很久，但似乎就在昨日，昨日重现，尼泊尔下城区充满灰沙的道路上随车辆行人经过扬起浑浊尘烟，他们教完课放学，回到花枝缠满栅栏院墙的住家院落，空气清凉幽香。

李老师说闻依文笔好，可闻依写下的东西纵然读起来舒服却毫无感情。文字和语言容易泄露真心，而他总是避免——话只说一半，文章里用着最常见、不出错的编排和描述。

闻迩以为这篇文章会不一样，毕竟在他眼中那段时间对他们两人而言都不再束缚压抑，混在志愿者人群中的他们比任何旁人都更加亲密，然而闻依没有提及一丝志愿者任务之外的事，年夜饭、电影、只属于他们的纳加阔特的黄昏与夜晚，最终落在笔下成为轻描淡写的一句“志愿工作之外的活动”。

也是此刻闻迩才发现，记忆中还有着那么多他未曾察觉却暗中刻下烙印的事。

八百字的文章若是读得快，一两分钟就能知晓全部文意，然而哪怕开头和之前那篇公式的文章相差无几，他还是逐字逐句地看下去。

“……阿丽娜和班上大多数孩子一样来自一个不算贫困但也不富裕的家庭。她乖巧害羞，并不愚钝但自信不足，跟不上学习节奏对她而言都是件羞耻的事。路萍和我在家访时看得出她淳朴的母亲将她和家庭照料得很好，院落干净，山茶开得和住家处一样繁茂，如同对女儿的殷切期盼……”

山茶花。

闻迩在这个字眼上停留了片刻。

在住家的某个傍晚他第一次注意到这种花株。

一二月份，正是它盛放的季节，那天他和闻依下午没有课，踩着西斜的太阳一同回家，住家妈妈还没有做好晚饭，挥着铲子让他们稍等片刻。

院落里有一张空荡荡的摇躺椅，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茶，属于暂时不知去向的男主人。闻迩在椅子上坐下，脚尖点地轻轻摇晃，惬意得眯眼想睡过去。直射的昏黄阳光被一旁半人高的山茶花遮挡住，艳红花朵影藏叶间，散发出幽微的香气。

摇椅被占据，闻依把地上像是住家妈妈整理食材留下的垃圾清理掉，放下包坐在小桌另一边的木板凳上。他个子高，坐在这小板凳得曲着腿，手臂搁在膝盖上，显得非常局促好笑，闻迩忍住笑意，转移话题，怕笑出声后被他骂。

“不知道这种花国内哪里有。”

闻依看了他一眼，说：“小区外面的花坛里就有。”

闻迩尴尬地“哦”了一声，“我没注意过。”随后起身蹲到花下。住家妈妈将花圃打理得干净茂盛，洒水冲洗过叶片后留下的水珠反射阳光，像万千珍珠熠熠生辉。

“你注意过什么呢？”闻依不冷不热地说。

“烦哪你。”闻迩说。

“花怎么都掉下来了，这些天没有下过雨啊。”他伸手拨弄着枝干根部的花朵，湿润泥土染脏了花瓣，他惋惜地拾起一朵形状饱满，没有脏污的放回枝头上。

“凋谢了。”闻依说，“它凋谢时是整朵花从枝头凋落，所以尸体难以碾成烂泥，不会非常难看。”

“这话好怪。”闻迩吐槽，“这有什么难看不难看的？”

闻依看了一眼重回枝头的那朵山茶，轻轻笑了一声，“是吗？你不还是精挑细选了一朵最完美的吗？”

“人都喜欢光鲜漂亮的东西。”闻依说。

闻迩闭上嘴，自知辩不过他。

他以为这篇文章也会光鲜体面地结束，好像这段旅程对闻依而言无足轻重。

然而结语没有循规蹈矩的总结与赞美，最后一段独属于他们二人。

“我们离开的那一天，加德满都下起了雨。

若能抛却贫穷，烦恼和忧愁，这里或许能够成为真正的桃源乡，我弟弟曾说想要一直留在这里，那时我不以为然，回来之后，却重复地在梦里看到那片只有我与他的，仿佛永不凋谢的山茶花园。”

也许是寒春里山茶花瓣尖的露水垂落，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细微情感从词与句的罅隙间滴落在闻迩的心上。仅是如此，便似有什么干枯的根系得以雨霖，艰难地扎得更深，缠满整个心脏。

可是六月了，早已不是山茶花开放的季节。

闻迩深深呼出一口气，近乡情怯一般无法再看第二遍。

他退出文章阅读，急切地翻找起相册，试图找到所想念的过去的痕迹。

但他不爱拍照，使用几年的手机里只有几十张照片，摄影录像寥寥无几，即便如此他依然努力地一张张看过去，生怕错过一星半点偶然的记录。

顺着时间线，他翻到去年的新年年间，滑过一张张教案和课堂问题的照片记录又将它们一一删除，再次滑过，他看到从山巅望去的纳加阔特的黄昏景色。

那不是照片，而是一段为时几秒的视频。

镜头最初对准了层云盘绕的天际，他拍照不小心错摁到摄影，疑惑地“嗯？”了一声。紧接着，画面陡然晃动，来到他身边的闻依被框入镜头之中。

闻迩对他说了什么，声音被摩擦麦克风的杂音掩盖。视频中闻依转过头来，那一刻异都的晚风拂起他的头发，浸泡在余晖中的夕阳依然那么刺眼，他稍眯起眼，似乎带着极浅极淡的温柔和一丝莫名的怅然之色，在听闻迩讲话。暖‍‌‎‌‍黄‍‎‌‌‎色‌‍‌的霞光投映进那双眼睛里，把平时的冷漠融化成流动的金子。

短暂的视频蓦然结束。

胸腔一阵阵地钝痛，仿佛闻依离开时将他的坚韧和外壳一并带走了，暴露出的胆怯内心没了谁的保护，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供躲藏的角落逃避现实和爱欲的鞭笞。

他一直刻意忽略了许多东西，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以为忽略就能够维持日常的平静，顺从现实被挤压得毫无喘息时间，故意放纵太多琐碎将他的生活填满，朋友、成绩、将来，然而在承认逃避的这一时刻里，他想起闻依。

这一息便足够一场寂静的海啸反卷而来，理智的防波堤崩塌，蛰伏的‌‍‎情‍‌欲‌‌浪潮将他吞没，摧毁于日常中建构的所有平静沉着。

闻迩闭上双眼，紧紧攥住身上的衣服，没有听从羞耻在内心发出的警告，一只手向下探去。

皮肤与皮肤接触的一刻，他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可救药、罪无可赦，破坏伦理的行为和肉体的快乐交织着变成一股难以承受的高压刺激他的神经，柔软衣物勾动条件反射，他恍惚感到一双指尖泛冷的手正在身体上游走，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囚网将他牢牢困住，而他自愿趴伏，成为这个世界上至俗至贱、至真至纯的野兽的俘虏。

腿间、指间一片湿黏，气息交融，闻迩恍然间觉得他在拥抱着闻依，而回过神来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将脸埋入那件衣服，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好像飘出去了，在上方俯视着这具身体，他看到闻依离开了，却以更加虚无更不可忽视的空白填满他身边的每一个缝隙。在这一瞬间，闻迩意识到了一件事：不管闻依在哪里，他都离不开他了。

一阵疲倦浮上心头，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黑洞吞吃了所有抗争的情绪。

“非要我变成这样你就开心了。”闻迩喃喃自语。

理智和语言会说谎，但心不会。爱情没有眼睛，所以那么盲目。

他从未看清爱是什么。他们之间不存在沉重的誓言而且那在他们的畸形关系下也显得太过可笑。爱不存在确切的具象，于是当回忆复现时生活中的随便某处都有它的影子：夜风里遮蔽寒意的拥抱，晚饭时递来的汤，或者无聊依偎里纵容的亲吻。可是闻迩想他最忘不掉的还是那一双看似深邃平静却总蕴藏着无数言语的眼睛，它悄然落在他身上，等不及他后悔就悄然离去。除了时间，爱也从不等人。

他该如何精诚，才能再找到那块愿意垂听他叩门，向他敞开的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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