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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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闻容没有再提转学的事。与此同时,高中阶段最后的考试在五月的第三个周一开始了。
闻迩已经习惯了这种拉长战线的考试。
什么意外也没发生。一个月后,最后一门考试在六月中旬于礼堂进行。
座椅还是一如既往得紧小狭窄,幸好考试持续时间不长,让闻迩能够在腰腿彻底麻木之前站起来活动四肢。试卷收上去之后他跟随考务的指引起身退场,无意间瞥见礼堂舞台的幕布后那台钢琴仍然没有被搬走。
这间礼堂同时也是毕业典礼举行的地方。
这天闻依没有回来。
闻迩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在教学楼一楼的舞蹈室里对着镜子打领带,想起他第一次见闻依时对方似乎就是这样的装束,一丝不苟,刻板正经,让他第一眼误以为对方是个怎样死板的好学生。
外面学生家长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在毕业典礼开始前的几分钟,陆秋雨忽然出现了。他来得匆忙,在人群中找到闻迩后拭了拭额角的汗水,温和地笑着向他打招呼。
“这样的日子总得有人来帮你见证、纪念一下。”他这么说着,拉着闻迩站到教学大楼门口的海报立牌处给他拍了一张照片,让闻迩不至于一个人显眼地站在人群外。
“闻依没有和你一起,有点可惜呢。”
陆秋雨摆弄着手机,把照片传给闻迩。
“你要留下来看典礼吗?”闻迩问。
陆秋雨摇摇头,面带歉意地看着他,“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一起。”
闻迩说没关系。
典礼开始前,陆秋雨祝贺他毕业快乐,学业顺利,之后便要离开。闻迩出声叫住他的背影,“你知道闻依怎么样吗,舅舅?”
陆秋雨回过头,神色稍显诧异,又因答不上来这问题而犹豫,“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闻迩说,“他应该很好。你有空关心他一下,可以吗?舅舅。”
对方仿佛得到了什么暗语。他转身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摸闻迩的头,最后手一顿,落在他的肩膀上。他露出一个温柔宽慰的微笑,说:“我明白了。”
说完这些,闻迩看着陆秋雨离开,自己也在拍完毕业合照后回到教室——干坐在礼堂里看不怎么精彩的毕业表演实在折磨人。教室里坐着几个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同学,正光明正大地玩手机。没有谁会再管了。
闻迩无聊地收拾自己的零散物件。没一会儿,班主任带着大部分同学回来了。他从后门进,第一眼看到闻迩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找他有事。
他跟着来到教职工办公室,李老师指指桌面上两叠纸对他说:“帮个忙,辛苦把这些拿到教室去。”
闻迩粗粗瞥一眼,一份毕业告知书,一份不知什么的申请表。他拿起就要走,李老师还有话说:“你写过公众号没有?”
什么玩意儿?闻迩嗅到更多苦力活的气息,忙说:“没有。”
“别紧张。”李老师微笑道,“不是让你制作公众号,就是写一篇文章。毕业了,学校要出一篇毕业典礼宣传文,打算拜托几个同学写感想。”
“我文笔不好。”闻迩继续推辞。
“没关系,不用写得很好。也不多,五六百字就行。”
闻迩看着对方坚定的笑,知道这活推不了,所幸不是什么檄文策论,不算难写。
“什么时候需要?”
“明天。”
闻迩应下,带着两叠纸回到教室。
班主任在他身后跟着来了。
他教闻迩的时间比其他同学都短,但付出的精力并不少,家访、日常慰问,甚至亲自带他和闻依看病,实在不能说不称职。因此虽然他的絮叨真的有点烦,闻迩还是安静地听他说,听他看似抱怨实则不舍地细数班中同学的顽劣行为,又诚心祝贺他们未来顺利。
“说闲话的同时,也有两个事情要告知大家。”李老师边说,边将闻迩搬来的两份文件分发下去。
“虽然考完试了,但大家的录取结果要等到八月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才知道。这段时间里希望大家和升学老师、和我保持联系,有什么问题随时沟通。在成绩出来后,也要大家再来一趟学校认领成绩并且讨论最后的升学决定。”
“现在发给大家的这两份文件,一份是毕业生告知书。大家仔细看一下内容,在最后的空白处签字……”
闻迩仔细读起内容,四周莫名传来起伏不定的窃笑声。小林凑过来指指最后某几行字,低声笑道:“‘一切行为与本校无关’……毕业证还没发,这就要撇清关系了。”
“你还能不签不成?”闻迩说。
他手中有两份,一份他的,一份闻依的,这种不算正式的文件代签也无所谓,他抬头看了一眼班主任,果然对方做了个口型,让他“一起签了”。
“第二份是我们惯例的暑假实习申请表。大家之前也都填过。这次合作的是我们市的一个生化实验室。相关实习内容,以及费用收取明细都在附着的宣传册里。大家把表格填好交给我……”
小林边填边说:“交钱实习,这个德行。都毕业了谁还想去呀。”
“难保有人愿意呢?”闻迩说,支着脑袋填表。
没几个同学当回事儿,粗略填了便交了上去,喳喳聊起了天。
“我寻思这和我们之前参加的课外活动不是一个性质么?为什么有些就是‘活动’,有些就是‘实习申请’呢?”小林又吐槽。
“不清楚。”闻迩把填完的自己的那份压下去,填写起第二份。
【姓名:闻依】
写下这个与自己仅有一字之差的名字时,闻迩垂了垂眼,心中忽地浮起一阵很久没有过的难言的伤心。
仔细论起来,他抄了闻依不少作业,光知道他的笔迹比自己更清爽好看些,却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练过字,也不知道笔画该怎样控制和摆放才能将这个名字模仿得更像闻依亲手所写。
但以前,闻依帮他分担被罚抄的单词时,却能模仿他的笔迹,在几百个中混入一半。
【性别:男】
【民族:汉】
【籍贯:?】
【住址:?】
【现居地:?】
闻依和闻容似乎搬过家。他是出生于此,长于此的吗?
闻迩犹豫着,在籍贯处填写了居住的城市,又填好家庭住址。
【出生年月:2000年2月?日】
【身份证号:?】
笔尖悬空在空白处,闻迩掐了掐手心,焦躁和茫然像涨大的气球填塞胸腔,闷得他喘不过气。
【学历:高中】
【联络方式:xxxxxxxxxxx】
“你填这么认真干什么呀?”小林问,“不怕他们把你的信息卖了?”他简单填写了姓名,勾选了不参加的选项,就把自己的表格交上去了。
闻迩深呼吸一口气说:“这个一定要交吗?”
“不一定要今天交,好像有人想带回去给爸妈看了再说。”
“好。我不交了。”闻迩说。
可事到如今,这张纸对他而言已附着了莫名的执念,有什么在表格的末尾等待他,是否参加活动不再是填写目的,他得把这张表格完成,才能安抚心中越来越躁动的不安,否则它就将凝缩成一枚针,刺死他长久以来的难过和困惑。
吵闹的聊天声里,未完成的空栏像嘲笑的嘴一样飞了出来飘浮在脑袋上方代替某双深刻的眼睛注视着他:继续。
【所申请大学:?】
【意向专业:?】
【高中学科:数学、物理、化学、经济】
【单科成绩(已有):?】
【有无出国经验:?】
【家庭成员:闻容/父亲,闻迩/弟弟】
好像有什么东西亟待冲破这张纸、他的心。闻迩紧攥着笔。
【过往教育经历:?】
【过往获奖史:?】
【课外活动:尼泊尔义工支教、?】
【兴趣爱好:?】
【个人特长:?】
【是否参与本次实习活动:否】
闻迩轻放下笔。
刻意忽视的窗户纸被撕开,所有想不通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世界上无法成为命运共同体的两方都是因没有拿出让对方满意的诚心,而永远不只是其中一人的过错和欺瞒。
他填不出这张表。他对闻依一概不知。
忽然间,一种可怖的痛苦侵袭而来,他又从这样的痛苦里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很久之前,甚至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某件事。
只把闻依视作命运这条臭水沟里同病相怜的依靠的他没有办法得到向闻依要求的坦诚相待,也是理所应当。
他还记得,当初见到闻依的第一眼,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会有个哥哥的瞬间,充斥心中的明明是宛如新生的喜悦。而后这份玻璃般的感情被他亲手磨损,无法容下一束纯粹的光穿透而过。
爱欲如此可怖,从不纯洁,占有和愤怒如同原罪常伴其身旁,当希望用他最珍贵的东西换取闻依消失的念头一闪而过时,注定悲伤的结局就此写下,那时他以为所珍视的东西分文不值所以神灵没有理会他的祈祷,然而月寒日暖煎熬时间,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他意识到这个愿望最终还是实现了,只不过他失去的、顺应祈愿消失的,只有闻依。
欲望和愿望原来本是同源。
“……你怎么了?”小林惊讶无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哭了?”
闻迩愣神着,喃喃说:“对不起。”
他看着表格上寥寥无几的字,不知究竟该向谁道歉。
如果他能把这些空栏都填满,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闻迩神思不属,不知何时回到了家,回过神来时,已经在闻依的房间里站了不知多久。
他还可以进入这里,只是没有人在等他了;他还可以再等来一个细雨的夜晚,只是过去已经无法重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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