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作毫无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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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变得稀薄了,原本他就是人群中寡淡微弱的那一个,像是一个错觉,偶然之中凝结的水珠,如今,靡靡细雨终于打落了叶尖露水。
它并不觉得奇异,它几乎是不灭的,没有什么能叫它吃惊,而这正是它大多数苦恼的源头。
拉里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深处,去往他自己寂静的沟壑之中。
这年轻,缺乏渴望,注定不再传承的,它最后的司祭。
他的肉体在世上生活了二十余年,但他的灵魂却从未出生过,一直守在壳中,甚至那壳中的黄都未受胎成型。
而它的到来更是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叫这二十余年的卵壳被击碎,壳中的一切心甘情愿地被搅散,淌落,溅开到四处。
这样,他的嘴便不用再困惑该如何叫嚷,他的眼便不用再担忧该如何躲藏。
它用他的牙齿嚼烂最后一小块牛尾,这头不满一岁的公畜是被电死的,它的用他的鼻子刚碰到血气的时候就得到了这个答案,新鲜却最无味的死法。
收拾碗盘,给花园除草,再次移动墙面上的照片,添上两个女人,她们先后葬于同一年的夏天与冬天,死去时都皮肤苍白,呕吐不止。
指甲轻敲着相框、各色瓶盖、骨头与玻璃,它关心备至地一一问候它们,它吸饱了嚎泣与怨毒的一辈辈子侄。
它知道它们会被彻底摧毁,大概数月或者数年后,但在那之前,它们要作它落幕的见证人。
它几乎是不灭的,可人们包括它唯一的司祭都已经不再呼唤它,因此,它的一部分便要脱落了。
这也是注定的,来到这片地上的第一天它就窥见了未来它要以如何的面貌离去。
过去,它曾在舔舐天际的山火中盘旋,在群鸟悲鸣中踩着焦骨狂喜起舞,在奔逃的红皮人中找到大笑的那一个,他呼唤它,于是它就来了。
这古怪的既无利爪也无尖牙的东西献上了贡品,鲜血与诅咒炙烤的雄心,佐以仇敌的眼珠,仇敌长子的手足,它尝了一口,便知道自己从此之后再不一样。
他们会如此轻易地决定恨另一个,他们会如此诚实地实行自己的谋杀,那是罪行还没有被命名的美好年代,它藏在它前任司祭皮肉干枯掏空内脏的胸腔之中,被自己的现任司祭抬上战场,而敌人也同样,两名司祭的曾祖本为同一人,它在神圣的尸首间跳跃,挑选那最狠毒又最聒噪的心脏,嘱咐自己忠仆献上。
那样汹涌丰饶的狂欲之海,它甚至都要被欺骗,以为这美丽迷醉的日子永不止歇,随意探手一捞尽是珍馐。而几个百年,几十个百年,几百个百年过去了,它的司祭们面对新的仇敌束手无策,其中某些只得行骗为生。
他们自称是驱魔人。
又几个百年过去了,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驱魔人。
它舔舐着自己齿间的余味,怀恋是最为无谓与难熬的,它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它打开钢琴的键盖,在拉里母亲的琴谱中选了稍稍难点的一首。
曲子轻盈,很快便结束。
拉里没有任何反应。
唉,或许它太操之过急,现在又该拿他如何是好呢?
它其实可以把他强行扯出来,打造成另一副模样,吸食人骨,豪饮悲鸣。
将打撒的蛋液装回壳中,让死去的卵再度孵化,孵化成它想要的模样,这对它来说并不困难,就像让投出的骰子每次都六点朝上一样,再简单不过。
可结果注定的赌局有什么乐趣?难道它只能用出千来消耗最后的时光?
它又选了一曲,更舒缓更漫长的一曲。
而它仅剩的司祭,它最后的选民,仍旧沉默不语,既不愉悦,也没有被触怒,他装作毫无渴求,不做任何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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