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轻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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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坠落的时间变早了,好似这个冬季叫它也异常疲乏,于是总是姗姗来迟,离去时也因缓慢而提前出发。
冬日的日光便是如此,倦怠且敷衍地研磨这个小镇。
但人们并不会因此感到寒冷,这片地上的最后一场雪降于三十年前,据说,并不比雨冷太多。
镇上的人其实是为此得意的,尤其那些坐在阳台上偶尔从昏睡中醒来的老人,他们张嘴,那重重皱褶垒出的洞里钻出赞美,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如此仁慈恩惠,叫他们的子女听从劝告保留了这个阳台,叫他们的小镇甚少受严寒侵蚀,叫觊觎他们的土地的邪恶野蛮人从未得逞。
尽管,那些冬日来避寒的吉普赛帐篷已经许多年未出现,他们的孙辈也纷纷乘上火车,裹紧大衣扑入寒风肆虐的钢筋之林或煤烟滚滚的机械之巢。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们坐在自己的摇椅上,抚摸比自己子女还年长的毛毯,反刍着古老的调子。
他们的冬天无需过多筹备,只是休憩与等待注定无雪的节庆,直到这一年的轮回结束。
唯有教堂在这个季节要更加忙碌,来人不断,杂务众多,年末活动筹备、洗礼与丧葬弥撒、失踪人员家属的告解,牧师的儿子也开着他的富兰克林汽车回来了,它还得偶尔帮他跑跑腿。不过它并不抱怨,事无巨细都笑着接下,并且应对自如,甚至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它还会带着拉里在街头散步,背着日光行走,看人们抱了些什么回家。
各种形状的面包店蜡纸、酒瓶、鱼竿与鱼篓,纷纷迎面而来,它在它们之间穿梭自如,好像本就应该是其中之一。
杰瑞的最后一块也被吃完了,它在肉铺前停下。
拉里平静地躺在这身体中的某一处,听着它与老板闲谈,老板告诉它,这头牛的从树林的另一边运来,在早上被宰,最好的那块的买主是红房顶的那家人,他们今天要招待到访的亲友。
“听说,他们来年夏天就会搬走。”
它惋惜地点头,挑了没有那样好,但也绝对不差的另一块。
拉里由此生出一种感觉,或者说,终于,浅金色的傍晚,他此前从未细看过的玻璃柜台,老板的笑容满面以及那额上挤出的皱纹,他终于从这些画面中滋长出一点气力,去承认某项事实。
作为“拉里”,作为人群中的一人,它远比他要在行。
他想,这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自己的胚胎被母亲生下,而它却在林野中徘徊。
不可思议地,拉里感到更加懒散轻快了。
或许,他想或许它说的的确是正确的。
他,不能像人那样装点塑造自己,像人那样与人谈话,像人那样发自内心地对旁人心生喜悦、心怀怨恨,就连他说到自己的名字,拉里、拉里,他都感到遥远困惑,这不属于自己。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向别人解释“拉里”的含义,“拉里”是由什么构成的,柔和却遗弃自己的母亲?放任自身溺入酒精的父亲?总是发红的皮肤?“吉普赛杂种”的叫骂?还是那永远不好用的刮胡刀片与永远无法洗干净的污渍,又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念才正确的拉丁文祷词?
可现在,却要好多了。
即便现在的“拉里”要吃人。
事实上它也可以不吃,像今天一样。况且它不是说过了吗?或许人人都在吃,只是拉里并不知道罢了,毕竟他不了解任何人,也无力了解任何人。
如今,他被剥掉人的壳子,一副对别人而言寻常到一生都不必察觉但在他却沉重无比的壳,被放置在狭小却牢固的某处,像只被悉心豢养的动物。
他终于、终于、终于不必像人那样思考了。
真是轻松啊,拉里想,他还是头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在他不能被称之为人之后。
真是轻松啊!
它付了钱,转身离开,汇入归家的人流,太阳继续滑落,拉里也安稳地轻盈地落入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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