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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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它占据身体的日子里,拉里多了许多时间,他无所事事,任凭这具身体被修剪得整洁得体,表情被勾勒得温和有礼。拉里缩在大脑的沟壑中,听着它掀起自己的舌头与人问候道好,谈论果茶的配方,教堂翻新的账目,离开小镇的年轻人们的生活开销,如它所说的那样,每个名字它都如数家珍,并且知道,哪一个名字意味着多有余裕,哪一个名字包裹着入不敷出。
拉里品尝着自己的消逝,并惊讶于它竟然熟练至此。
而固定的钟点一到,太阳坠往西面地平线的树林,它也按时回到他的家里。
每次开灯,客厅中,听从它召唤而来的队伍就一点点扩张壮大,侵蚀拉里那凌乱灰败的记忆。
它热爱他们小小教堂的仓库,在如山的滞销义卖品中掘宝。
日记、画本、乐谱、惊奇杂志、邮票册、从另一个洲寄来的新年贺卡,它们按照次序列队爬上书架。
壁炉上盘踞着原住民的羽毛工艺品、骨雕、一只完整的从东洋而来的瓷瓶,另一只破碎的被仔细粘好,裂缝处涂上金属粉,立在它完整的弟兄身后。
还有无数的上世纪纪念币、鼻烟壶、精美但早已空无一物的糖果盒与玻璃香水瓶,以及相框。
它从来都不愿丢掉相框中的照片。
镇上的铁匠与磨坊主在拉里祖父那一代是连襟,拉里父亲成年后他们反目成仇,拉里小时候两家人先后离开小镇,现在那彼此诅咒发誓世代为敌的男人们挂在拉里的沙发旁,拉里那愁容满面的父亲独照之上,拉里那未曾蒙面的祖父母合照之下。
每天,它料理完杰瑞的一小部分,小酌一杯,之后又会来到客厅,它的私人博物馆,不厌其烦地清点心爱的藏品,一再变换它们的位置,并为拉里细数它们诞生于哪里,为什么而来,又出于什么原因被抛弃。
它拿起一只香水瓶,告诉拉里这是克里斯蒂的最爱,因为瓶口的蝴蝶如此精巧动人。
拉里想不起克里斯蒂是谁,它问你难道不记得吗,你父亲曾为这只瓶驱过魔,因为那丈夫知道临终前克里斯蒂认出她舍不得用的香水是假的,至于真的,他送给了情人。
它思考片刻,把镂空蝴蝶的玻璃瓶挪到了书架上,与那封面上黏了假花的贺卡作伴。
贺卡来自磨坊主的儿媳,她与自己的丈夫儿子死在了游轮上,儿子落水,丈夫害病,她悲伤过度,最终来到镇上的是一张贺卡和磨坊主次子,他继承了父亲的一切,并在几十年后与铁匠结仇。
它移开视线,伸手摩挲骨雕后脑勺的小洞,拉里认不出这是哪种动物的头,它说这属于一匹高大强壮的野马,很久很久之前这地上还有野马,红皮肤的人用石枪刺穿它们的眼睛、脖子和头骨,许多年之后,拉里的祖先们骑着远渡重洋的另一群马举起火枪夺走了这颗仅剩的头。
拉里问它,他的祖先为这颗头驱过魔吗?
「也许。」它低笑了一声,接着将雕好的杰瑞的皮垫在白骨马头之下。
这些故事拉里一个都没有听过。
「拉里,你对人太缺乏兴趣了。」它惋惜到,「这使得你身上没有人的味道,也叫我多花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你。」
为什么要找到他,许多许多天之后,拉里终于问。
为什么要找到他,有那么多比他更富有的,更脑筋灵光的,甚至于更强壮能一斧头砍断脖子的可选择,为什么要找到他。
「拉里,」它怜爱地叹息般地吐出他的名字,「你,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父亲,你叫不出名字的古老血脉,都是为我而生的。」
「你们一直都在追寻我,从生到死。」
「每当旱季玉米枯死,或者豪雨不止,蝗灾来袭,甚至于一只水渠中的死狗眼睛上落了青色的蝴蝶,你们都该要想到是不是我。」
「但你,你忘了我,拉里。」
「不过放心,我不责怪你。」
「因为在你出生之前我就清楚,这将是个疲惫而衰弱的婴孩,将成长为连自己影子都害怕的男人。」
「我不责怪你,拉里。」
「我只是需要你想起你本该有的样子。」
你把我变成了吃人鬼,拉里说。
「你还是人,我的孩子。」
人不会吃人。
「人当然会吃,」它安抚地说着,同时将色彩缤纷的糖果盒按照出产年份垒得高高的,仿佛那是一间屋,一个洞,连通时空中的某个所在,总有一天有人会从里面走出来报信,「他们一直都吃,从过去到未来,直到时间的尽头。」
「瞧,我不是把他们吃剩的可爱的骨头都捡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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