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判果报 灌猴论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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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
如如善根微微种,业业恶困溷溷为。
一念刹那失人身,肉腐骨枯阿鼻尸。
这四句颂子,乃斗战胜佛孙悟空望虎头蛟尸首而念作。更无多冗思,百十个大圣并举金箍棒,将那无头尸体打了个稀烂,莫说焦肉枯骨,甚如菹脍醢亨。二郎真君落在身旁,待他打了个痛快,才道:“寻我三尖刀去。”哪吒三太子得意按下祥云道:“国中妖兵妖将尽拿下,九头虫被真君擒住,待我每兵器得寻,可回上界领赏去也。”悟空却收了法毛,回身扯住二郎,与他相看伤处。二郎道:“幸得你毫毛相救。”悟空道:“是观世音菩萨法力无边,当年赐我三根救命毫毛,曾救我脱离狮驼岭狮驼洞宝瓶之难,今又救了你。”二郎感谢不尽道:“感菩萨法力。也是感悟空你甚有神通。”悟空搀着他道:“你我一体,何须言谢?”又抹见左臂一袖血色,道:“到底伤重,待往天庭请赏,与你玉帝舅舅多讨些金丹补虚。”二郎道:“陛下一向丰赏。却是你,何时回灵山?”孙悟空未及答,哪吒忍不住道:“晓得你二人夫妻一体,那等的情意甘甘,关屋里自家的叙,快快帮我寻武器正是!”孙悟空道:“太子爷好不知世事,女子才叫妻,我二者乃双阳配合,该称夫夫。”哪吒打了个白眼儿:“臊皮脸儿猢狲,你才不知事哩!我荷衣总角,未及冠巾,却与我讲说甚么言语!不羞!不羞!”悟空冷笑:“三千岁总角儿。”二郎甚觉聒噪:“都休斗口。”
正然吵吵嚷嚷,那颓垣断壁里,钻出一个老叟,鬓白蓬松,微髭长须,驼背矮身,手持藜杖,倒身拜见了三圣者,自称当坊土地公。悟空道:“近来擒拿妖皇,你却弄懈怠,不来相帮,还不曾叫出来挨打,治你个助纣为虐之罪,是怎么说!”那土地悚惧磕头道:“大圣饶命!小神力薄威短,职微身卑,上不得天庭奏告,也不敢孤身与那二怪相敌。旧日三坛海会大神召小神问话,俱言其实,何敢一毫虚假,一丝隐瞒。”哪吒道:“的有此事。”土地道:“此番前来,一则是见诸位老爷除灭妖精,特来贺喜,二则是将哪吒爷爷六般神兵奉还。”哪吒大喜:“在于何处?”土地手杖一挥,数十个阴兵从瓦砾墙砖里钻出,各三人共捧一般兵器,乃: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六般六样,一件不少,亦无伤损。土地道:“小神见二郎爷爷上金銮宝殿寻神器械,为那妖皇困拿,大圣老爷又打破了金銮殿。是小老儿施浅薄法力,护住了六般神兵,叫不伤损。”哪吒取来兵器,撒在腰间、背在背上、踏在脚下,嗔恼大圣道:“早亏有土地,乃护我兵不寙。”大圣道:“老头儿有功,今便饶你打罢。”
远远的,又有人自西华门来,喊着:“二郎爷爷,大圣爷爷,三太子爷爷!”近到边前,跪下道:“小神御水河河神叩头。二郎爷爷神锋三尖两刃枪,昨夜落至御水河中,是小的收藏在水府。因天色晚暝,神锋华光,二位爷爷又被那妖皇擒了去,不敢送出。今既炼除妖魔,特来送归。只是神锋神器,小神愚力,搬抬不动,还请爷爷往我水府取拿。”二郎甚喜,谢道:“烦引路。”悟空道:“兄长,你去取三尖刀,我往那湖心岛高楼探探儿。姚、张、直三贤弟被那蛟怪捉困于处,须臾见那怪提了一布袋出来,血淋淋的,不知是何。”二郎骇然道:“敢莫是三位贤弟遭迍?且与你同去来。”
请河神稍候,与孙悟空先往午门,哪吒相随于后,在廊下找见了那血布袋儿。三圣拥围,揭开布袋儿,里面满满的装了二十来个红心。哪吒惊呼:“怎有二十几个?梅山兄弟好多心儿呵!”悟空骂道:“只我老孙才多心哩,梅山兄弟一人只得一个心。我追得紧急,那怪将三位贤弟挝进楼里,不过霎霎眼的时间,便自楼顶破出。估他们无事,只被扔在那楼里了。当还去湖心岛高楼寻去来。”哪吒道:“你多心?几多?”悟空道:“我有七十二般变化,便有七十二条性命,更有七十二个玲珑心。”二郎道:“悟空说的是理。此些心应是早匿藏楼中,却不知是何人之心,作何之用,这蛟怪逃生,定也要带着。”问土地、河神。二神看看道:“当是无綮人心。每逢朔日,罗罗丞相要聚杀一百无綮人,剖其心,置藏湖心岛楼中。”二郎问:“剖心做何?”哪吒道:“当是受用之,是个吃人心的妖精呵。”悟空沉吟道:“那九头虫怪一首为细犬咬去,至今血流不止,心胸为你银弹打伤,本不当愈合,今却见伤好,或就是吃了无綮人心。”二郎颔首:“应是此理。”悟空提了一布袋儿心,三圣又同往皇宫西面湖心岛。
撞开楼门,姚、张、直健三人被一条麻绳捆在一处,撒在当中,还自昏厥。孙悟空捧了楼外冰雪,朝三人脸上、衣襟里一抹、一揌,三兄弟冻醒了,叫到:“冷呵,冷呵!”哪吒拔剑,切断绳索,释放了他们。三兄弟问除妖事,悟空略略儿说了,二郎道:“细微归营再详谈,上楼看看儿。”众行楼上。第二层处,当中一炼丹炉,旁有一桌,上置铜罐子几只、扇火芭蕉扇一柄、红漆丹盘两个、细瓷盏子数个,碾、磨、罗、乳、钵、槌俱全。近前看处,炉内灰陷火消,二郎拨开炼丹灰,不见丹药,却拨出一个通体墨黑的造像。取出一看,悟空与二郎皆失了颜色。哪吒拥前看时,是这般儿不良:
漆黑双身分男女,对坐拥接相淫形。
仿佯父母欢喜势,贪嗔痴怒业无明。
原来是似那假倚欢喜佛之造像,模样却甚有不同:
真佛持律法,假佛执六兵。
此像缘非捏塑像,金童玉女共相婴。
哪吒耳红面赤,忤着眼退下,叫:“我还年孺哩!”孙悟空面不带笑,却还耍弄嘴道:“三千岁的孺童儿!”哪吒跌跌嗔道:“人间一岁,天上一日,凡间我的实三千岁!”悟空不与争讲,正了性,同二郎道:“此楼收藏人心,又有丹炉烧造淫像,敢莫是那些儿心做的是这般用么。”二郎道:“我曾惑然不明,任沃沃曾言,罗罗有个法术,胡僧有个主意,那造像泥胎,混了他老家长心根肉腐之泥,可趁男女交合之际,吸纳阴阳之精气,以得复生。这将说来,就是这般的法术了。只是何来此法术,此造像又将复生谁命?”孙悟空沉沉思想,二郎亦默默忖度。姚、张、直随旁不语,哪吒略知前因,问:“这造像怎的?”悟空道:“我兄弟七人在西川,曾捉得一伙妖人,合同害生……”哪吒道:“你忘了,已讲过哩。”悟空道:“没忘,你不知这造像古怪。这无綮人因心构肉,自得复生之体,那任沃沃老家长失了七魄、心根,无以复生,这厮泼蛟寻了个法力,将任老家长三魂肉腐之泥,搀在造像泥胎中,假倚父母佛像,赚骗男女交合之气,以求复活。二郎腹中孽胎,也是因此造像残存之魂所成。何其怪也?”哪吒叉着手,也自沉思。
姚、张、直三人却是大惊失色:“甚么腹中孽胎?”三双眼儿共望二郎肚腹。悟空知自家嘴又搠莽了,忙道:“此间不是闲话处,先回营去。”三双眼儿又望着悟空。哪吒却怕不热闹,笑道:“原来是这造像作乱,才使郎君怀了你的种呵。”直健果然懵直,大惊道:“大哥怀了二哥的种!可大哥分明男子,如何得孕?”姚太尉忙道:“孙二哥说的正是,此非说处,且回营,押妖精,上天领功去。”直健道:“我等未受天箓,上不得天堂。”张太尉捻他道:“你休言语了。”
却听二郎道:“‘制阳魂、炼阴魄,以阳养阴,令魂生魄,命遂成矣。’悟空,罗罗这话,虚实几分?”孙悟空想了少时道:“他以为真实,其实虚九。”二郎道:“其实炼阴魄,故有盂兰盆会,冥妖卷女娘入水之灾祸。”悟空道:“冥妖者,罗罗也?”二郎道:“或未可知也。”悟空道:“你与太子先回天庭,我往地府去去。”二郎道:“此怪法力甚恶,恐他魂魄在地府再生祸乱。地藏王菩萨经案下伏有一兽,是名谛听者。他若伏地,能遍知四大部洲五仙五虫,照鉴善恶,察听贤愚。可奏请菩萨命其助之。”悟空道:“我知得,我知得。那谛听曾听明六耳猕猴真身,今定也听得这蛟怪之实。诸兄弟且行,老孙先去也。”言讫,将盛心布袋儿交与二郎,径入幽冥界。
二郎与哪吒、梅山兄弟道:“看看三层。”就上楼。只见窗棂大开,金火隅有一盝顶金方盒,盒盖敞开,里头血迹未干。二郎将血布袋儿放进去,正相合,道:“累贤弟们,这一方盒心,二层的诸般器用,俱摄回营寨。三太子劳你押九头怪,及诸杂项妖精,先奏天曹。我去御水河神水府取我枪来,再与大圣往地府审究来去根由,方好复奏陛下。”姚、张、直领诺,弄风摄物回营去讫。哪吒行至皇宫,与康、李、郭三兄弟,辖九头怪,亦共归营,先点天兵返天庭回奏。二郎随御水河神往水府取三尖刀,各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下九幽,不上森罗宝殿见十王,径去翠云宫拜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相与礼毕,具言前事,地藏即召谛听。谛听奉法旨,在翠云宫庭中,俯听地下。须臾抬头道:“此怪名色罗罗,其母北海青兽,其父东海鳞蛟。一灵之光,原乃北海玄冥黑帝驾下掌灯童子,因贪睡,误了掌灯,重雪迟住三日,致北俱芦洲多国受寒冻之灾,冻死生灵无数。玄冥水神罚他万日雷劈,把他枭首示众,魂也斩切。夺舍投胎后,因父母非同族,前又身首异处,故得了此虎首蛟身之模。”悟空冷笑道:“怪道他怕声雷,原是个贪睡犯罪的仙童,却又投胎当了妖精,倾害国家。多谢,多谢,却不知这泼怪魂灵怎么?”菩萨唤金衣童子去请阴君,悟空道:“不劳,不劳,老孙自去森罗殿。”
辞谢菩萨,径至森罗殿上,早有鬼卒奔入殿中随报,一十殿冥王阴君俱来迎迓。先贺他高登莲座,功果佛位,又恭喜与清源公结道伴,得麟儿。悟空大惊:“你们怎知?”十王道:“天界遍传,地府方知。”悟空暗暗想道:估是那个口敞的散仙游神,四处嚷嚷,老孙甚要谢谢他,只怕二郎面皮薄,计较这般儿话,且那孽子又借他腹成灵,叫三界尽知,低他名头。便道:“我与郎君同心结伴是实,那孽子却非喜。”十王问:“如何此说?”悟空道:“本来一不散阴魂,妖精使邪法炼化,附在佛像上,假倚佛名,伤生害命。我与郎君追擒此妖,不期遭了毒手,被造像附着阴魂侵身。幸得灵台方寸山须菩提祖师拔济,将阴魂引离郎君仙体,不然,其命倾哉!今番造访,是我与郎君、哪吒太子,奉玉帝勅旨,擒杀了妖精,适自地藏王菩萨处,访得妖精来历,特来阴君处,问问妖精魂归那里去了?”十王忙唤判官相问,查文簿,原来还未曾带上殿来。正说间,牛头马面并勾死人拉扯着一个妖魂上殿,大圣抹眼一看,虎首蛟身血盆口,嘶吼啸叫忒风颠,那阴差阴吏却没见一个发昏的。
孙大圣喜迎而上,却撞着嘶叫,发了个昏儿,牛头马面并勾死人忙忙押着虎头蛟退至殿外。吓得十殿阴君急急围住大圣,问他安好。大圣稳住脚跟,幌幌儿头,须臾清明,恨道:“好泼怪,止个鬼魂也叫我抵不得。你们怎不见发昏?”阴君都惊道:“怎的发昏?”悟空道:“这虎头蛟有个邪法,一叫便使我发昏,二郎也发昏,三太子也发昏,梅山兄弟亦是。你们却不发么?”秦广王道:“我且试一试。”出殿,当面撞那蛟怪大口,颠狂吼叫,秦广王目明神清,站得稳当。大圣愕然,推楚江王:“二阎王试试。”一如秦广王。又推宋帝王、卞城王,皆如之。阎罗王不等推,自家站过去,那罗罗合嘴不叫了,瞪着大圣:“你个泼猢狲!害了我命,剁了我尸,何故又追来阴司捉掐!”大圣道:“不好耍子么?”罗罗怒恨道:“天杀的弼马温!阳盛之神伏我神通,阴魂之鬼不受我法力,若非魂归阴司,何怕你也!气煞我也!”大圣道:“你是个老实鬼,老孙还不曾问哩,自己供了口词。”罗罗冷笑道:“供了怎的?你要奈何?”大圣唏唏笑着对十王道:“诸阴君多劳,审审。”
十王不敢不如命,即回转森罗宝殿,请大圣正中间南面坐下,排下班次,教押虎头蛟罗罗来审。这罗罗公然不伏,鬼卒押他不住,孙大圣掣出铁棒,照顶门要劈,十王拦住道:“大圣休动手,你这棒子沉,一棍下去魂飞魄散,一灵真性将消灭也,却便益了他。”悟空问:“怎的说?”十王道:“善恶到头终有判,阳间未了阴曹断。这厮果若罪大恶极,当入一十八层地狱,受尽苦刑,不可轻去了也。况还未审得一言,却不坏了大圣公务?”悟空道:“阴君说的是。”收了铁棒,看十王唤来判官、鬼卒,攒簇拥围,使枷锁缚缠,叫那罗罗展挣不得。鬼卒又着他膝窝一踢,跪在地下。阴君问:“厅下何鬼,报上名色根本。”罗罗不答。再问一遍,不答。秦广王遂教判官取来文簿,勘查其名号渊源,正如谛听所言,又查其罪愆,犯十恶大逆之罪,当永堕十八层地狱,尽受无间阿鼻苦。罗罗听得判词,方生惧惮,喊道:“我主人公北极玄冥之神,去北海报他,定来救我!”大圣笑道:“正好,正好,叫他来救,我且拉他去玉帝面前兴词,治他私放手下害生,家法不谨之罪!”
说不了,有鬼卒报复,二郎真君爷爷来了。十王敛衣束带迓接。孙悟空才闻报,已闪身殿外,十王出殿,正见握着真君玉手,共相谈笑。楚江王道:“二圣前番相敌,今见睦睦,何以忽又生私情。传言可真实?”宋帝王道:“大圣已认真了,那得虚么?”转轮王道:“且先请上殿。”遂拱手见礼。十王敦请上座,二郎坚辞,坐下首。悟空便也挨他坐。二郎问:“何如?”十王教判官奉与生死文簿、罪愆文簿,悟空将诸般根本、罪过备陈,道:“这泼妖不打话,被老孙作笑耍子,逗出个方法来。原来他那邪术只叫活人发昏,发昏不了死鬼哩,阴曹地府正是他对头。”二郎沉吟片刻道:“可记得胡僧、孙展元?”悟空取下腰间铃子道:“凡人也不昏,甚奇,莫敢他这本身邪法只害神仙?”那罗罗见铃子就叫:“这铃儿怎在你手里?”悟空将铃子摇一摇,揌了口儿,却不发声音,笑道:“原主叫我一棍子打死了,铃儿自也归了我。”罗罗道:“恨呵!原来是胡僧、任沃沃攀扯的我。”二郎道:“你与他二人邪术害伤人命,又欲报私仇,危我蜀民,幸有我梅山兄弟六圣将你阻遏。你更伙同九头虫怪,侵占他国之土,谋害一国真君,罪不可赦!道甚么攀扯!”十王道:“正要将他押往一十八层地狱。”悟空道:“莫忙,还有一事未审。”十王道:“大圣且问。”悟空望罗罗道:“你逢朔日杀百无綮人,挖其心,做甚?”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罗罗妖人身已失,生气尽没,还在阴司硬胆,此间闻听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竟也怕了。伏服道:“我说,我说,万乞恕我之罪,莫教去十八层地狱!”悟空正要答,二郎知他一生豪杰,忠正之性,应了便认实,却不让他说,自己道:“你且说,我听过再审。”罗罗性狡,不闻允应不做答。二郎道:“此乃阴司公事,我处置不得,但若你说,我可往天庭与我舅舅求情,赍一道旨意,饶你阿鼻狱苦。”罗罗知他母舅是玉皇上帝,喜道:“好!好!好!”
二郎问:“去岁中元节,灌县开普度大会,有冥妖岸侵妇娘,卷水中害命,可是你?”罗罗道:“郎君是忠果正直之士,怎也好诬栽罪名?你诞辰赛会,是我伙同胡僧徒弟、任沃沃,意图捣鬼,事败我即离了东土,径回北洲,如何又在中元节时生乱?郎君杀妖众多,想必是那家亲眷也来寻你报仇。”悟空咄的一声,跳将起来道:“二郎一生志怀霜雪,玉洁冰清,疾恶如仇,你等妖邪一心只吃人伤命,杀此魔障是为正果善业!莫要饶舌颠倒,数黑论黄!”罗罗道:“真实话罢。”二郎挽着他,叫他坐下勿恼,且不发嗔,问道:“既非你所为,便不治罪。却何以剖无綮人心?俱实回来,勿要不的作虚。”罗罗见他威然,又惮于十八层地狱苦,只好道:“剖其心只为炼命。”二郎问:“炼谁的命?”罗罗道:“自是为己长生之命。”悟空道:“你也曾是玄冥神座下仙童,也学正道,怎就走傍门害生?”罗罗恨道:“我原本生个人身,修了五百年,还只是玄冥神手下一个掌灯童子。只因一朝贪睡误事,无心之失而致眚烖,主人公便使雷电鞭我,枭了我首,夺了我命。罪错投胎,又是这等不蛟不虎的丑模样,虽因此得了个本身法术,可抵尔等真阳之灵,却也还是个短命凡胎。欲修金仙,必先得人身,其途何漫漫!不如赶个傍门,走适道捷径,庶几得道速矣。”二郎问:“那炼丹炉中婴儿姹女合像,即是你为炼命所捏造?”罗罗道:“炼命即炼丹,自古修仙之法,便是傍门合该此道,将那无綮人心并烧炼丸丹以服用,倍效于凡人之心。至于那像却非我所捏造,乃是无綮仙术,炼魂造灵之法器,不预我事。”二圣十王皆是大惊:“怎么术法?”
罗罗道:“无綮人本是开天辟地魔祖石记之后,自有天生因心构肉神通,不归五虫五仙十类,魂魄不入地府,修不得仙功佛果,也不惧尔等法度,死则埋土,心不朽,经百廿岁更生人身。此是善终。若病故、罹难、罪戮……非善终而殁,魂魄不全,心自恙,无可复更生,须得以此炼魂造灵之法,方得新生。”悟空问:“你非是无綮人,你怎知得?”罗罗道:“此方法非无綮国君、宗室不传。任老家长原是无綮先代国王,禅位让贤,却不料这新国王不是个贤明君主,老家长因此意欲夺权,招揽了我等外族之妖,共襄举事。毕竟人少势微,难成气候,力衰兵败,老家长遭诛怀恨,推赴杀场前将方法阴传与了我,教我救他再生。”二郎问:“老家长复生制阳魂、炼阴魄,正借此法?”罗罗道:“正是。”二郎兀自思想道:那些供奉假佛像人家,妇娘皆亡死,或正因此。凡夫不假双修之法,不专阴阳补术,交合时男子乾体中爻之阳,失于女子坎户,久之,则阳道屈而肾虚。竟至女子体结阴阳,丹之将成,那假佛像所附之魂,见时汲取,自以炼制魂魄,日渐笃,遂致妇绝。其一像近傍我与悟空身者,循入我身,却因我二者真阳浓盛,庶有奇遇,修成真灵。
罗罗见二郎沉思不语,便就俫嘴笑道:“炼魂造灵术法,真君可欲知识?”二郎敛容肃坐道:“傍门堕邪,外道乱法。阴君,且送他去罢。”罗罗大惊,展挣道:“真君莫忘与我饶情!”二郎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待你拔舌狱毕,自有天旨降下。”竟推宕应许,罗罗气得跌脚,足上套了铁链却跳不离地,被鬼差拖拖扯扯,辖去阴山背后,投入十八层地狱衙门。
真君请阴君书一表,具呈诸事诸罪于上帝,也是助功一件。十王依言写表,毕,秦广王与大圣、真君共出阴司,往天堂奏告。适经阴山,见有许多衙门,内有哀嚎悲唳之声。悟空问:“此处便是十八层地狱?”秦广王道:“正是。”二郎道:“罗罗在那个衙狱?”秦广王道:“郎君勿虑,已将他先投拔舌狱。他犯十恶之罪,要历十八般地狱,每一层历七七四十九日,十八般皆受过,如此反复不休,无有终日。”悟空道:“恶业无涯终有报,永堕地狱唯作滓。我老师父、师兄弟一众,取得西天如来佛祖大乘真经,可超度得他么?”秦广王道:“若是枉死鬼,真经可消诸般苦,送他超度往生轮回。如罗罗这类大奸大恶之徒,只除三清特赦、如来法恩、菩萨心慈,求得天尊玉旨,方能得脱。”悟空对二郎道:“你舅舅可莫发这等慈悲心。”二郎只微笑。但见是玉容梨花雪,怀骄惊牡丹。悟空看得心爇,挝起他的手,轻轻落吻。二郎展手指,往他唇上揩了一下。秦广王默然先行一云。
二郎正要讲话,忽的下望见阴山外奈河桥,有几道熟悉形影,便住了云雾,扯住悟空道:“你看那是长官儿么?”悟空顺他指处看去,道:“我不识他,倒是有两个识得。”二郎点头:“胡僧,孙展元。”原来那奈河之上奈河桥,众鬼兢兢险渡河,是那般的惨相:
寒风森森削人骨,江波浊浊滚血浪。金桥银桥鲜行人,只见贤良与帝王。幢幡宝盖引忠魂,戚戚小鬼窄桥上。作业恶鬼,枷锁缠缚,枉死冤孽,沉浮沆茫。那凹眼紫面夷胡僧,折骨断筋五官丧。那孙展元者滴热油,脱皮掉肉露脏象。这官氏二子缘弗福,暴横短命悲长上。还有尤六并姐儿,一个磨捱狱中受苦刑,一个奈河陡崖哭捩嗓。
二圣看了少时,秦广王在上见他二者停伫云雾,返降来问。悟空道:“看见几个作恶业的宵小,是我与郎君消除,今正受了业报,争走奈河桥哩。”只道:“善恶因果,有业有报。”俱径上九重天,再不回目。
至通明殿下,张、葛、许、丘四大天师传报灵霄殿。玉帝即宣见。哪吒三太子正在殿上,已复禀前事。悟空唱个肥喏,二郎鞠躬作揖,秦广王拜奏上表,将阴曹推鞫诸情奏来。玉帝道:“那罗罗是个谋逆大不敬者,既已伏诛,又在十八层地狱受难,朕不追罪。这九头虫怪戕害人帝,残杀黎民,依律死罪。”又当午时,任沃沃正被押去斩妖台,即命大力鬼王领天丁,将九头虫押往斩妖台,二怪俱枭首剁尸。那等的妖怪,那有孙大圣那般无边神通,也不曾偷饮御酒,偷吃蟠桃,偷盗仙丹,没那样金刚浑做的身躯,斩妖刀一砍,降妖剑一刳,头滚地,血喷柱。九头虫因馀七头,砍了七刀,砍落七个头才得死透。只一头滚得远了,滚出斩妖台,滚上云间,骨碌碌,落进一深山密林,血污了树枝鸟巢,阴侵了巢中鸟卵,百年后,有个鬼车滴血鸟,是遗种也。
那砍头的力士不察,见头颅俱下,拖了无头尸首报与鬼王,鬼王复报玉帝。玉帝对殿下诸神道:“妖邪已除,众卿高赏。”赏了御酒、金花、仙丹、锦绣、明珠、异宝等诸般诸件,加封二郎“昭惠灵显威济王”,亲谢了悟空。悟空道:“陛下不劳谢,不劳谢,我也不要你赏,我也不要你谢。”玉帝笑道:“你要甚?”悟空只笑:“你知得,即赏了便是,还问怎的?”玉帝道:“家事非为一谈,不好作赏。”悟空闻言十分忻悦:“是家事,是家事。”玉帝道:“家事不急,此番妖祸事毕,斗战佛却不回灵山?”悟空道:“往灵山不过霎霎眼儿,不急,不急。”二郎道:“我送你去。”又与玉帝奏道:“那罗罗罪孽深重,堕十八层地狱,但具告以事,也有些恳意。殆他尽受十八般狱罪酷刑,若有悔改之心,还请陛下降旨,免他少受一回阿鼻狱,也正昭彰陛下恩威。”玉帝喜道:“依公所奏。”教付秦广王,俟那罗罗十八层地狱尽受之后,再上界禀明。秦广王谨领,退返阴司,哪吒领赏谢恩而退不题。
二郎谢恩,与悟空相携离了宝殿,方过通明殿外,正与四大天师作别,见远远的有佛子彩霞相近:
顶一片祥云,缠万样香花。
拄九环锡杖,冠毗卢帽也。
锦衣夺日辉,金缕绘袈裟。
丰朗俊妙僧,如来座下化。
原来旃檀功德佛金蝉子,奉如来法旨而来。先与四大天师、二郎真君礼见毕,悟空拜见师父,金蝉子嗔怪道:“早是个撞祸精,便不叫世尊除那紧箍儿,使你生此事端!”又合掌欠身,对二郎道:“是贫僧钤属不严,训教不谨。我这徒儿着实不逊顺,原还有个紧箍儿,不服使唤还能念念咒,教他不敢作业。今成佛,我也没奈何……咳……却不知郎君身可无恙?”话着,又时间觑二郎肚腹。自那胎成,哪吒闹嚷,天蓬卖嘴,遇着个知情的,行要问上两句。二郎心里恼羞,面皮子就发红,又是孙悟空师父,更有些怯亲,回不得话,就瞪悟空。悟空忙道:“师父干净差了,那胎虽也得我二人元阳成灵,但根儿却是个妖精魂。只因阴气重,偷了我元精,借了二郎丹田藏身,修了一点灵魂。幸得须菩提祖师救命,将那邪灵引出,不然二郎恐怕遭其侵害。”金蝉子却道:“猴头莫者嚣,如来通知之。那胎虽如你所言,根源别家阴魄,却只作个饵子!因你元阳滋养,吸纳真君先天之精,方得成灵性。观其祸头,还是你!休言了,随我回灵山去来!”近前揪着悟空就走。悟空是个忠正敬师的金仙金佛,任金蝉子拉扯,直道:“师父莫急,你那祥云迟慢,不似我,一个筋斗就翻到西天。且放弟子先走罢。”金蝉子道:“也不怕你不禀佛法,我放你走,切莫再遗行惹招。”悟空笑道:“宽怀,宽怀!”回身抱起二郎,跳上筋斗云,一瞬不见了。金蝉子恨恼道:“这猴儿!不当人子!”即驾起霞光,赶追而去。
那壁厢,孙悟空抱着真君云行九霄,下望见万流分土如网罟,遍地生灵罗中鱼,霎眼看摩天碍日灵鹫峰,智慧离尘雷音寺。筋斗云停凌云渡直上,指着那独木桥道:“当时我师徒五众,至此桥难行,受南无宝幢光王佛接引,乘无底破船,过凌云仙渡,洗净六尘,方登无极彼岸,始做成佛。”二郎问道:“怎么你又想再渡一次,洗净法尘?”悟空笑道:“我佛曰:’尘翳无染,妄想不生。’我不曾妄想,何染尘埃?且凌云渡水洗的是凡胎俗尘,我已成佛,无尘俗可洗。”二郎闻听,喉中一涩,忽的紧搂那猴佛,闷他胸口,低声道:“‘心无形相,亦无住处。’你心是甚相,又住那处?”悟空道:“我佛有言:’凡夫所观菩提心相,犹如清净圆满月轮,于胸臆上明朗而住。’修持大道,自要正明性月,心住明月,心相菩提。”二郎到底挣开了,从他怀中脱出,自驾了云雾,停在云端道:“不住别的?”悟空道:“住无为法,住空空色。”二郎道:“再无别住?”悟空道:“住过去,住未来,住现在,住三世。”二郎无言。悟空近前抱他,缠他唇舌,要与他亲吻。二郎心里酸着,双臂搂他脖颈,大启朱唇,共舞和吟。
缠绵多时,却是孙悟空先推开,叫道:“不好,不好,下头根儿不好哩。”二郎早觉察得,低垂眼睑,伸手穿过裈甲,兜住那裆,把手一握,冷笑道:“无尘菩提心。”孙悟空陪笑道:“见要久分别离,与兄长作笑耍子。”二郎心头生嗔,便就上下把握,将孙悟空撩拨,身也热,心也烧。一会,悟空定了决心,挝着二郎的手,把他挣脱,笑道:“二郎,你可莫认实。”二郎叉手抱胸,只道:“你去。”孙悟空亲他:“是弟放浪,兄长勿恼。”二郎拿手推他。悟空反是越近,道:“将别千年,兄长好是狠心,就叫我去了。”二郎道:“你我早离尘俗,不生不灭之体,千年又怎的?”悟空道:“若想我,常来灵山看我。”二郎道:“在于灵山,不过七日。”悟空道:“敷衍佛法,一字一刹,一刹一世。虽见七日,只是身履,心渡恒河,如行万年。”二郎默然良久,倏而将他手拿起,按在自己心口。悟空问:“兄长是要弟住进么?”二郎耳尖醉红:“千年只是日长,万年也作一瞬。如来着你听经,自有好处。此事了却,母亲便也气消,你再与我一同拜见他。”孙悟空暗暗心道:云花公主娘娘的实是个好瞒哄的。不想二郎说罢,却将他一推,使了个巽风法,一直吹到山门。二大金刚闻得狂风异响,即出山门殿,见是悟空,忙相迎接。悟空却是回身望处,茂才雅秀一鹅黄,似月澹,带梅霜。他心儿难奈,远远声声喊道:“你非红紫尘俗,含青玉之质,怀冰雪之洁,住我寸心,一点清珠,无瑕无垢,何自比尘!”二郎默而不应,相望在眼,色授魂与。
正是那:
心心所法见风清。观二种平生。熏明月,智元贞。三藐释心冰。 何故点膏灯,逸猿情?思金枷玉锁谁并。爱相婴。①
毕竟这一别,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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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桃花水》。正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