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邪迷衠阳 青娥诉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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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九头虫怪带着二郎,欲将沾床,二郎忙把住他道:“陛下,请解衣。”那怪道:“是哩,朕急忘了。”二郎绰着经儿脱他怀抱,与他解带宽衣。孙悟空匿在狐耳里,嘤嘤囔囔:“泼厮惫懒,前与人做驸马,却看不得这般儿好色。二郎,你推佯与他吃几钟酒,教他酕醄,好问话。”二郎也是有此思意,正俟开言,却不知这怪九首十八耳,耳力大,飞蚊之声也听得着,止不十分清明,就兀良厉声喝道:“何人妄言!”二郎、悟空着实一惊,悟空骇然道:“不好!决撒了!”疾飞出狐耳,现了本相,掣金箍棒望脸就劈。那怪闻得异声,已用心防备,孙悟空一棍劈来,身即后撤,躲开一击。未料一柄神锋淬寒,自斜下刺来,只因这怪生九头,通观四面,乖眼抹见,使一个大虫摆尾,直上房梁,再二得了生命。挂在横梁上,看清了敌手,怒嚎道:“孙悟空!”
孙悟空右手担着铁棒,抬头上望,左手举指点他:“儿啊,早是孙外公心慈向善,放你一命,承吾莫大之恩。今见你外公,怎不顶戴拜来?”那怪怎会顶礼,只顶鸷忿,哏哏锉牙:“泼猢狲,气煞我也!旧则取经为你同门和尚抱不平,与那泼二郎神合盘管闲,今怎又来北洲摭罗好歹!你见是撞祸都头怎么,四处寻衅,拿人鹅头!”孙悟空冷笑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你若是个好的,我倒还与你做块贞夫牌坊,将你尸身,与万圣公主共葬哩!却果是在这方图治帝业,受用美人!”二郎道:“与他胡谈怎的?打去来!”不与多言,复了本身,持三尖刀向上直搠,那怪惊喝一声:“二郎真君!”忙忙又跳跃躲离。悟空笑道:“邪魔泼妖敢称君王!把你个侵人国土,戕害真龙的孽畜,搠你千个万个窟窿!”也提棒跳梁,争竞高低。
那怪却是夜半会佳人,素手两空残,身也未着甲,宝还锁金銮,因此只情相躲棒与刃,无巧作械斗来抗。滚两滚,踅转跃下,直撞破窗扇,落在了院中雪地。二圣疾追出,看那怪滚一背梨花雪,猛的腾空,着了原身,更是那九首羽虫的恶样。你问他果然早不现方法缠斗?原来他本相肥硕比老鼋,屋宇装不全,但将双翅展舒不得,故此不敢变化,须要来天宇地厅之广阔处,方能施威。且看那模样,与旧时又有何不同:
翼广二丈,羽绣金帑。胸前团絮乱,寸心仍痛怆。伤损一圆洞,二郎银弹戕。犹见九首失其一,犬啮断处血泱泱。阴晦污下凶咎血,血沥人家遭魍魉。昨朝将他性命遗,今夜必要灭此狂。
二圣展眼细观,原来这怪作人身模样时,使法术捏了个假人面,权隐了伤残。此时复现本相,细犬咬吊的断头处,仍自滴血,胸前还有一只凹孔,是为二郎金弓银弹所伤。那孔洞不见血流,呈愈合之状,二郎讶道:“我银弹乃龟山石炼就,射妖魔,灼戾气,其伤者莫能不恙。这怪断乎有甚奇遇。”悟空挥铁棒,理开解数道:“任他甚么奇遇奇缘,都教他身死缘根断!”二郎紧攒神锋,教:“仔细。”二圣各举枪棒,一左一右,夹揭斗来。九头虫怪高唳俯冲,喙爪共迎。看这一场厮斗,真个昏天暗地:
星月晦遮,天地暝哑。双翼恨把风摇尽,漫天乱卷雪愁洒。掣破絮网宝刀刃,拂碎六花神珍铩。棒击鸟首横血口,刀尖斜刺断钩爪。这怪物,左挡右支阻天兵,前后伸头急咤咤;那仙佛,上刈下剁施骁勇,往来手段将魔罢。斗得呵,宫中黛娥惊嘬嘬,芙蓉粉面似败花;战骄呀,满院浮雪无踪迹,方见重檐铺金瓦。争赛十合势不利,毕竟孤身难相架。
大圣真君同心谐耦,递相帮寸,那怪虽八首乱袭,仍莫能得手,渐渐力竭,一个盘旋转身,便要脱逃避咎。二圣赶追。看他三众厮缠厮斗,自内廷斗至三大殿,在皇城直上飏风喷雾,愁杀鬼神。那国中概妖众精闻得动静,尽皆出屋相看。又见角楼明光,箭楼执火,金吾出道锁街衢,钟鼓铿訇排兵衙。原来斗声如雷激烈,早惊动都城内诸妖官,那罗罗丞相见居东华门外,望见妖气仙氛纠缠难解,即知有天神见战,忙入朝调兵,防备敌军。又自家里贯披挂,持兵器,展双翅,腾空助战。
那只馀八首的九头虫怪,正自半腰里伸出一个头,要咬二郎,却是招老,二郎早有提防。一个翻身蒯退,右手斜举,枪身格住那利口,又顺便一箚,反将伤了那怪。悟空连叫道:“好!好!好!”乘虚砑下一棍,砑烂一个鸟头,却是耳中猛然一震,闻听虎啸龙吟之声,直教他头悬眼胀,把不稳棍势,忤耳定在云头。二郎也觉头昏,勉力四望,见下方有一精怪拍翅而来。却是似虎非虎,若蛟非蛟:
非虎亢上白额王,非蛟覆鳞肉翅膀。
纤纤细腿似仙鹤,腯腯虎掌有一双。
手提竹骨葛灯笼,笼中无烛火自煌。
映照钢齿生寒光,高嗥长啸震神殇。
二郎忙纵云而上,避开那虎头蛟,却见他并不追来,手中提灯一抛,灯火拧作一火龙,朝孙大圣燔烧而去。二郎急喊:“悟空!火!”捻诀诵咒,召来御水河河神,不叫他开言半个字,只拘得河神抱着一河的水,兜头浇下,灭了火也。原来孙悟空正在那虎头蛟啸声直处,吃满了这怪法力,便致心儿紊紊,眼儿蠢蠢,这一河冻冰之水灌顶,倒使他打个冷颤,目明脑清了哩。便幌一幌头,撒开挂脸的冰渣冰水,发了躁性,咄一声,抡棒打向虎头蛟。蛟怪不避,张嘴一啸,悟空即当面撞上,痛喊一声,忤耳抱头,再不得进。
二郎真君发放了御水河神,执三尖刀,望虎头蛟刺来。九头虫怪不知何时又化人身,飞身躲离了围打,下望见孙悟空被震晕,大喜,即现九头虫本相,三个头伸过来,拦住真君,与之缠斗,一个头伸过去,狠狠咬住大圣的腰。却正是:老君炉中炼,六丁神火煎,熬就金肺腑,烧出铁背肩。好大圣,那天兵神斧也不见伤他一毫,这魔怪之牙怎敢能害?便听得格查一声,非是大圣身折,乃那九头虫怪牙齿迸断。大圣还自头疼,却就笑:“把你瘟耶!”那怪呵一声,抽身避了真君,拖着大圣,拿入皇城禁里,使一根铁链,缚在金銮殿外廊柱下,叫众妖将管看。
那壁厢二郎真君要赶追,那虎头蛟却不放他。扬提灯,抛火龙,趁二郎支吾之际,空闪身后,张血盆大口,啸震天之响。二郎虽偏身欲躲,却有半边身子入那吼哮之彀,便是半身软麻,耳聋头昏。虎头蛟赶势再挂面一吼,二郎晕闷过去,云雾也驾不得,直往下坠。三尖两刃刀脱手落下。那蛟即使虎爪,拦腰撾住二郎,捉至皇宫,取一根麻绳,捆成个角黍,与孙悟空缚在一处。䟕步转入金銮殿,面见妖皇。
孙悟空见二郎被捉,十分恼怒。头疼未缓,咬着牙靠过去,低声唤道:“二郎!二郎!”二郎双目紧闭,不见醒。悟空心内焦急,心中骂道:可恨!可恨!泼怪物恁的手段,怎叫我与二郎皆抗不得?且生得甚恶,如虎如蛟,还当去查访脚色来历,方好相持。孙悟空且思且忖,前关仍痛,一如针扎。又望二郎玉面牢闭双目,忍不住眼红噙泪,又面着诸妖,霎霎眼,不教落下。一发胡思乱想。不一时,二郎转醒,睁眼见悟空此情,甚是惊愕,急道:“悟空,怎么的?”悟空回忧作喜:“二郎,你醒了。”二郎道:“那虎头蛟甚是利害,吼两吼,便使我发昏难禁。你才子怎生愁状?”悟空道:“看你被吼晕,心焦哩。又想你生产不久,气血有亏,玉帝老儿也无个人意儿,调你来炼魔,却不伤身?”二郎本受那啸叫伤了头脑,悟空这话更令他头痛加倍:“发甚么胡言。”
还未得应,看守的小妖里,有个犬辈,闻见二人说话,持刀凶狠狠,瞪着他二人叫:“休话!”看一会,见都邓邓呆呆垂着头不说了,收了刀,抱着肐膊,去廊院门处,近火盆取暖。道:“恁的冷呵,怎不把他禁牢里?”一鼠妖道:“牢里便不冷?你不晓事。”狗妖道:“丞相将擢我作将军,通达哩。”鼠妖道:“因此才说你不晓事。”狗妖恼道:“你才好没分晓,不成人话!”鼠妖道:“莫嗔,你晓得他二人是谁?”另一妖问:“是谁?”鼠妖道:“那雷公嘴恶躁脸的猴子,是五百年前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众妖道:“是他!”鼠妖道:“那油头粉面的俏郎君,是灌口二郎真君。”有妖大惊:“我知他!罗罗丞相有个门房远亲,正被他所杀!”鼠妖道:“正是。却不知他二人打上我国所为何,只是性命难保了。罗罗丞相与二郎有旧仇,陛下医疾,又正少味药引。他一个是太乙金仙,一个是大罗金仙,骨肉精纯,灵性至美,正可拿来炼丹丸药哩。”狗妖道:“却与我有甚干?”鼠妖道:“我等看好了他,待陛下丞相明日天明,整席开筵,吃了他,就是功成。何只是你,我几个都要叫升官哩。”众妖听话,却不围炉烤火了,个个持刀拿枪,团围悟空与二郎,眼不一展,紧紧看住。
却都是法力浅薄的小妖,看不出廊柱下绑着的两个,早果是两个毫毛变的假身。孙大圣与真君出了元神,变化了两只火焰虫儿,落在小妖头毛里,听他每叙完话,然后往金銮殿里飞。想来妖怪不晓仪礼,不持修缮,宝殿龙门破了好些儿窗眼,二圣径自瞒入,看内里一片昏暝:蜡烛伶仃,壁灯孤寂,无光无火,幽幽冥冥。亏是神仙眼、佛陀目,昏暗中也辨识。当中龙床上,坐着九头虫怪——本相今已馀七首了,人样还自演漾了九头。左手一张金交椅,坐着那虎头蛟。九头虫一腔子烦恼,正与虎头蛟罗罗丞相备陈旧话,恨道:“叵奈那厮猴泼神,我逃到北俱芦洲,竟也来追!可怜狐女玉玉、蛇娘樱樱,还未面朕,已遭暗害。丞相,明日天光,教分付多官多将,去寻玉玉、樱樱,一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还有命,当与他二美慰释,赏赐加封;若已没了,设冢厚葬,讣告狐阿紫。二则出给告示,后日午时,午门起坛,朕要血祭这双煞神!”
孙悟空暗自冷笑,默对二郎道:“这村怪忒村,荐血歆神,他却要荐神血歆妖魔哩。”二郎只冷笑一声,默道:“三尖刀不知叫这怪收去了那处。”孙悟空道:“我往左,你往右,且先寻找。”各分头飞去。又听那罗罗丞相道:“陛下,切不可因小仇失大志。两个金仙,或可杀,或血祭,陛下乘兴便是。止他二者神仙心,须得活埋身死,附以无綮当方之泥,再挖出煅炼,炼作金丹,方医得了陛下的心疾。陛下先已得了无綮先国王与老家长的心,心口伤势见好,却因银弹神仙之器,落了病根,见火辄堕,失阴魂乱,故而离不得后宫诸妃,见不得日光火烛,深为不便。今我寻得新方,正缺味药引,总然走了哪吒,这二神却就自投罗网来是。”九头虫问:“是甚么引子?”罗罗道:“神仙精血,菩萨心肝。”九头虫拍掌:“可可的鸟入樊笼!”又问:“此番可将医得好我么?”罗罗道:“此绝妙药引,必可医好!”再问:“可有医方治朕头疾?”罗罗道:“臣已命人往玄冥帝宫,求取丹方,或可医得。”九头虫微笑叫好,重赏了罗罗,罗罗谢赏,更劝妖皇笃志:“陛下应志在统一,使我北俱芦洲天下谋归一朝,威为一姓,治金城万里,立万世之业。旧之仇小,今之患大,未来之业,御宇内,而万国朝拜,陛下,恳恳!恳恳!”九头虫道:“朕知道。丞相每日耳提,似老先。明日再封赏你个太傅之职,可合意?”罗罗起身鞠躬:“谢陛下。”也不跪,自下殿去来。九头虫冷笑两声,出殿,入后宫安歇不题。
孙悟空与二郎在殿门会着,相与递告,皆未寻见三尖两刃枪。倒各见着哪吒的兵器,六般分两部,挂在东西二墙,替了壁灯。二郎道:“我且记得,那虎头蛟先吼一声,我躲开半身,只中个半身麻。他又趁机吼了一吼,我便昏过去了。倘或不曾收了我兵,可去城里寻一寻。”悟空道:“夜里暗,街上阒静,那样一柄神兵,即落在城里,也被人听见声响,望见神光,拾去藏了。莫如明日变化作妖精,四处打听打听。”二圣合计梅山兄弟还在城中,便向东华门,上东城寻他。
皇城偌大,飞萤迟慢,半道里,寒风骤起,雪片滚着风势落下。悟空道:“这般儿大雪,明朝向晚,也莫得出去。”二郎道:“边前殿廊下无人,避避雪,再定个商议。”二圣飞到廊下,复了原像,二郎打了个喷嚏,孙悟空忙转头问他:“可是冷?”看他:泥金银条薄衫,素体隐约嫣妍,不输皎皎雪色,更怜双葩吐艳。原来二郎的甲胄锦袍幻化了狐狸精的裘皮衣衫,还脱在后妃内院里哩,旧时恋战,不曾留意,此刻开眼,甚是佻达。孙悟空免不得轻言道:“庶几裸裎,自是冷的。”贪看两眼,拔下一把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件白狐皮裘,与二郎披上,系了带子。手却不离,吞进裘衣里,隔着纱衫,搦上胸前小乳。二郎轻喘一声,欹在他肩上道:“莫顽皮,眼下先离了皇宫,寻上义兄弟们,找到三尖刀,共返营中,再议后话。”孙悟空搂他腰,亲了个嘴:“且休腾云,叫那怪看出不好来。”二郎道:“变作飞禽罢。”大圣应了,却足不挪,体不动,把二郎压在廊壁上,缠舌深吻,相与磨弄。
他二者缠缠绵绵,闹出些儿响,被风雪一卷,幽咽如泉涩,悚异似鬼魅。那宫殿内住了一宫妃,才自剪灭了灯火,卧在床榻,暗暗垂泪。忽而闻得人声,侧耳细听,又转呜咽。以为妖精,不由长叹哭道:“苦命呵……苦命呵……”圣者耳聪,听见屋内声音,却只反复哭苦,不讲苦个甚么。孙悟空埋在二郎颈项,正自嗅香落吻,嫌嘈,嘟囔道:“妖精国里的妖精也叫苦命哩。”二郎手搭他肐膊,推了一把:“且莫稽迟,走罢。”悟空抱着他不肯放手:“那九头虫……”唏唏笑道:“不,是那七头虫怪,讲明天才告示,后天才杀我们哩。夜深又大雪,晚一些走也无妨。”心中清明此处不是好的,不敢久缠,吻两下,即使变化将离开。那殿内哭声忽的喊道:“老天呵!你若慈悲好善!便教火烧了那妖皇,雷劈了那丞相!情愿吃斋念佛,秉心供献!”
二圣闻说,皆停伫半空,相视而返,复回了本身法相。孙悟空道:“想是与那妖怪有仇的精灵?”二郎拢拢裘衣道:“叩门问问。”孙悟空也不打门,打叫道:“老天来哩,谁人喊冤?”那殿内哭声住了,无有对应。孙悟空再喊一声,仍自静悄。孙悟空叩门道:“吾乃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孙悟空,特来降妖伏魔,内中娘娘有甚冤屈,可说与知之。”里头人问:“真实佛菩萨么?”悟空道:“如来世尊亲封,敢是虚妄?更有昭惠灵显王灌口二郎真君在此。”那殿内,宫妃娘娘半信半疑,自张自主道:“如是妖怪假捻,赚杀了我,也是此命该绝也。果若是真佛,错失一场救应,而何雪国仇家恨?”定决疑虑,穿了皮袄,挽上青丝,点上纱灯,前去推门。
门外孙悟空听得脚步至近,退一步,与二郎挨肩,那娘娘开门看见,既惊既惧。原来两尊者两容貌:
狐白裘,盘罗髻。丹萼赤英簪吻唇,霜蕤皓玉冠颜意。
金甲衣,登云履。毛脸利牙形恶狞,金睛火目凝真理。①
又是一般的礼貌,子午拱手,合十问讯,与娘娘面见了。娘娘见悟空貌恶,有些儿怕,但见真君人物清奇,且都有礼,便回了礼,问:“恁们果真菩萨?”孙悟空道:“娘娘忒多疑,早是假仙真怪,你那粉颈之上,只留个髑髅哩,倒还有把话?”娘娘道:“只是菩萨相貌有些唬煞人。”悟空道:“恶自恶,本事更恶,替你报得了冤仇,捉得了妖精。”娘娘闻听甚喜,忙请二圣进殿,正厅上座,灯在次间,却不移来,轻声道:“二神仙勿怪,举国尽妖邪,宫中皆魔精,火光映影,若让妖精觉察,我命休矣。因此不敢移灯火,权借隔壁之光照一些时。”二郎道:“此是周全。且休繁言,娘娘有何状相告,明白了冤仇,方好拿魔。”那娘娘道:“我本:
觚竹国王女,封邑青公主。
父母恩爱堂,三儿七女叙。
家中孝当先,民庶仅万户。
四荒之北地,古来昏蔽苦。
乐杀性情拙,血啖又屍哺。
只为勉糊口,元因北州普。
僻野无草木,生来不食素。
佛音难流传,真经鲜记注。
祸起三岁前,夜半落血雨。
恶怪鸣力车,烁魄呼祝作。
双亲亡魂灵,从此失恃怙。
百姓殒十九,敢堪江山否?
弟兄共遇害,姐妹皆亡故。
我欲殉国难,怀恨仇未去。
委身贼魔宫,寻机设网罟。
不将此怨雪,九泉决不渡。
今幸逢佛爷,哀哀此情诉。
若把国雠消,甘愿受化土。
二菩萨老爷,实实上天降临之神仙,千万恳乞假我神通法力,我好雪恨此仇耶!”那青公主娘娘,垂泪告诉,向二圣者行叩拜大礼。二圣神王真佛,凡人之诚,自是忻然受用。待他三叩毕,二郎展臂虚扶,道:“娘娘请起。但此伤人性命,作践国家之妖邪,必根除之。却累烦娘娘一二。”青公主起身道:“菩萨只管分付。”二郎道:“这新无綮国王有何样法力,那些神通,那虎头蛟怪又有何样法力,那些神通,且俱一一告来。”那娘娘道:“那妖皇虽夜夜来宿后宫,却有三十六妃,十八人妃,十八妖妃,闻听今夜又新纳二美。莫说知他法力神通了,我两月才得见一回,自去年进宫来,总也不过四五回。这宫中女官女婢皆是妖精,我一凡人,更不知甚么法力神通。那虎头蛟,虽未见过,当是丞相,名罗罗者。馀事便不知了。”孙悟空耐不住嘴舌闲,道:“不瞒娘娘说,我每今夜里与那怪斗赛一场,见将赢,杀出一个虎头蛟身的妖精,也无甚高本领,却就一张嘴,一发吼,便都抵不住了。可知是甚功法?”青公主道:“原来今夜祸事,你每撞来!”孙悟空道:“此为民益事,怎叫祸呵?”
二郎道:“那妖邪有何短处?”青公主思忖多时,道:“短也不知的实,却是有件异样事。”悟空问:“怎么异样?”青公主道:“那妖皇昼不喜出,夜不喜火。凡他到处,不许掌灯,因而至今还不见其面貌何如。”二郎悟空互相一望,眼见喜色。悟空道:“他金銮殿不点灯,又道‘见不得日光烛火’,是有此事了。”二郎道:“那虎头蛟所言‘见火辄堕’者,可为所用。”悟空道:“早是幸得二郎神威,银弹伤了他,这七头妖今不见高强,只是那罗罗,甚不好区处。娘娘可知罗罗短甚么?”青公主道:“曾与诸妃御花园做玉英会,酒酣时,妖妃讲道,那罗罗丞相原本无綮国反贼辅弼,甚有智谋。我入宫前,妖皇有几日未宿后宫,后宫起了祸事,有两个夜里鬼,在宫中奔窜赌斗,都自称无綮国王者。那罗罗丞相不知自那处挖了十几个心,血淋淋的撒在宫中,才将二鬼消除。也正是作此杀业,或得了个天降雷罚,虽未劈着他,却也叫他遭了个惊梦病,半年才愈。”二郎问:“何为‘惊梦病’?”青公主道:“神思不宁,卧忽不寤,夜半魇魇而梦惊不醒。”悟空笑道:“原是个胆小的。”青公主也笑:“菩萨说的正是。”
二郎问:“娘娘费心,还有别的话么?”青公主沉思良久,摇头道:“再没了。”二圣便要告辞。公主又磕头道:“那妖皇在我国中降下血污,与罗罗丞相合盘作恶,杀我父母姊妹,灭我僻远小国。我曾誓言,若老天开眼,降下神仙,收了此怪,我必长久供奉,情愿信善,一生云游传经,劝化众生。”悟空道:“你一女流,要信善,也只是做个坤道、尼姑,只好在道观庵堂念经念佛,游方僧道更不曾见一个女辈,却要如何云游传经?”青公主道:“菩萨此话估差了。世间姑子多迫于无依无靠,失了生涯,不入那衚衕做妓院窠子户,就只得卖身庵堂道观,日日愁泪洗面。有高僧度化者,劝化妓子从善,何曾劝化淫者毋狎?我传经劝善,当做是这等。”二郎赞叹道:“娘娘十分善缘。”青公主道:“我国虽好杀生食荤,实迫于瘠土无谷。即也有此等善为女院,收留孤女、寡妇,教做诸般生活。刺绣女红做得,制胰子制粉做得,木工漆工亦做得,世间有多少生业,女院便有多少女匠。只是可怜刚强红粉妙佳人,光景方明却逢妖。”言语间,流落两行涓涓清泪。二郎劝道:“娘娘切莫重忧,定为你雪此国恨。”青公主娘娘又再三叩谢。
大圣真君不与多言,径化鹰鸟,盘旋而去。青公主抬头不见了二圣,倚门望见风雪中有两只飞禽,雪羽扬风狂,鹰鹯意气豪。情知是二神仙菩萨变化,忙又朝天志心礼拜,默默祷祝不题。
却说无綮东城,梅山六兄弟糊着妖精脸儿,在妖精房里与众妖兵吃酒。那些儿妖精不知宫苑内事,只知皇城直上有场争斗,在那处道:“又自那处打来的天兵天将,陛下犯了那项事,这般的再二战来。”灰鼠怪道:“你居甚么职?”各妖次第报道:“我是守门小校。”、“我巡山小校。”、“也巡山,也守门。”、“送信小校。”……十几个妖都尽说了,梅山兄弟中康、张、李、郭、直五人妆扮了大吕山妖精,都道:“却不是你等城中官,无职。”姚太尉假妆白熊怪不开言,埋头吃酒。灰鼠不在心道:“都是小校,只白熊是将军。职此小官,上头天兵天将来打皇帝,打得着你我么?”有妖精道:“恐怕如哪吒三太子般打不过。”灰鼠道:“那耽甚么忧虑?天塌了,也有陛下顶着,他有九个头哩,就有九条命。”有妖道:“纵陛下有九头九命,那日见那般多的天兵,他与丞相二人也抵不住耶。教我等去战,不将打着么?”灰鼠笑道:“那天兵下届,须赍玉帝谕旨,此番来的天兵多,还是我国里妖多?”那妖拍手道:“恁的妖多呵,前番更战个两平!”日里城门的副使,是个鼹鼠精,他道:“还有大吕山狐阿紫大王、五降丘蝰蛇大王、小素洞兔月扶奶奶……共三十六山洞妖王,总八千小妖,怕他怎的?”
梅山兄弟闻言皆是心惊,各各相顾而看。康太尉假妆狼精,推杯道:“小的初来,只是奉狐阿紫大王之命,护送美人,却不知原来我国有这般多妖王归伏。长官可与说说么?”鼹鼠精问:“你知道甚么?”康太尉道:“小的是狐王心腹小校,常与送信,知识蝰蛇大王,却不识得别的三十四山洞妖王哩。如今众王俯伏陛下,或果偶然遇见,狐王问我这是那座山那个王,我却不知,便要责怪我,失了爱也。”灰鼠精道:“你是个成人知事的。”康太尉与灰鼠精、鼹鼠精各斟酒,又奉承好话,口称“长官”。鼹鼠精酒吃得兴了,受用奉承,将三十六山洞各妖王名色所在,俱备陈之。六兄弟侧耳听之,牢牢记取。
酒吃酣处,诸妖都入梦续饮。梅山兄弟酒胆壮,只吃了个半醉,见此情,蹑步出屋,隐在檐下影里,悄行至城根下,使着翻山猎怪的本事,一个个跳上城墙,又倒身跃出。却问为何不见火甲妖夫、守城兵马?原来六兄弟早打探得清白,几时巡城,几时换班,便趁夜沉倒换、诸妖懒困,寻了无人守处,撮出城垣。下平路,抹了脸上法术,趁风雪,一路疾驰如飞电,远远的城中难看明朗,才纵起云雾,片刻到营寨。
中军帐中灯火通明,哪吒未眠,迎见梅山六兄弟,急问道:“端的何如?”姚太尉道:“我兄弟演做护卫送大哥二哥进城,不一时,就见他与那妖皇自皇宫打出。正厮战将赢,又来了个虎头蛟,没见几个手段,只是一个本事利害,冲他吼一吼就停解数,再吼一吼就晕倒。大哥二哥俱被捉拿进皇宫。近旁皆妖,我等不敢擅专,夜里灌醉了他们,才子设机巧躲离。”哪吒惊惊诧诧又喜忧半参,忍不住拍手道:“真君与大圣共输了?”
他那料真君与大圣已回至营盘,不等守营力士报复,径自入了中军帐中。正看见哪吒拍手,孙悟空冷笑道:“太子爷喜事了呵。”哪吒却真个回惊作喜不掺忧了:“喜呀,果然大圣小圣,忒有神通,才自讲你们被怪捉去,此即得脱了!”二郎道:“蒙太子耽忧。”哪吒道:“可探得甚么消耗?”孙悟空扯张椅子,叫二郎坐下,又扯张椅子,自家坐在旁边,肩挨着肩。二郎将看管小妖对话、九头虫与罗罗言语、青公主口词,诸般事项细细道来。讲渴了,早有孙悟空教分付办热酒,他看二郎神色递上。
哪吒道:“大圣好生殷勤,劳传我一杯。”悟空道:“小童儿莫饮酒。”哪吒嗔道:“你个小辈子猴!我好道有三千岁,比之你长了千岁有馀,怎就是童儿?”孙悟空跳到他身旁,扯他两个总角儿,笑道:“挂着角儿可不是童儿?看你顶上,五百年了,也才多生两根毛。”哪吒打眼看他,将头幌一幌,变作孙悟空的模样,嘻嘻笑道:“看我法力!与我一钟吃。”凌空飞来一只酒杯,哪吒疾眼疾手接住,又见一股清酒绕热香,打空中注入,八分满便住。二郎收了掐诀道:“只一钟。”又与梅山兄弟各一钟暖身。哪吒擎着酒杯笑道:“莫耽,莫耽,此番不比弓箭。”悟空道:“比弓箭做甚?”哪吒肥饮一口,叹道:“旧年旧话哩。”悟空道:“说来听听。”哪吒道:“记得是郎君受命镇守西川,途径我本处,进我寨中讨酒吃。吃得兴时,郎君带酒要走,我便叫诸神将歌舞劝酒,郎君道酒够了;我又叫四魔女做天魔队舞劝酒,郎君却道与我演习武艺。就着人推了红心朵子,取来弓箭,各试三箭。”悟空问:“谁赢了?”哪吒还是孙大圣样貌,俫嘴甚赖,笑道:“不是我夸强卖弄,我先射三箭,正中红心。”悟空问:“二郎呢?”哪吒道:“也中了两箭红心。倒底带酒醉,第三箭西北下一点,他神力强,未中红心,但却射中了天狱里的锁魔镜,走脱了两个魔怪也。一个名色九首牛魔罗王,一个名色金睛百眼鬼。”悟空拍掌大笑:“好神威,好神威呵!玉帝可叫气煞了。”哪吒道:“那不知了。郎君丢下我回了西川,不久驱邪院主见罪,奏与玉帝,玉帝教我两个将功折罪……”(注1)
此就要细细将捉魔事说,二郎忙道:“不是耍处,且休闲叙,勿扰干正事。”梅山兄弟附言:“正是哩,此也是领了玉帝旨意前来捉妖,若拿不住,或将见罪。”哪吒正色道:“诸贤兄弟说的是。有了这般的消息,好干事了。那九头虫畏光惧火,就叫火部来使火烧他;罗罗怕雷,就请雷公来助战。我失了兵器,不好迎敌。明日我往灵霄殿启奏,召火德星君、九天应元府将官俱来,大圣与郎君去城中叫战,梅山兄弟助阵,我副元帅野马贯支茄、首将药师大圣领天兵围城。俟那九头虫、罗罗一出,即叫火德星君放火,雷将电官落下真雷,着分顶一下,劈他个脑袋对半,脑浆烧熟!”二郎道:“此甚好。”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叫:“你变回去。”孙悟空揪着哪吒两角毛叫:“你变回去。”哪吒吃痛,变回本相,叫道:“猴子放手!”孙悟空才放了手,拍拍哪吒顶搭子,足下一点,跳回二郎身旁。
梅山兄弟中姚、康二太尉却道:“太子爷此计策有些儿疏漏。”哪吒道:“请指教。”梅山兄弟遂将三十六洞妖王事说来,道:“明日叫阵,那怪定发书,召三十六妖王来助,我们围城,却不又叫他们围住了?还须索先灭了三十六洞诸妖。”哪吒道:“却是忒多了些。”悟空道:“我幼年称王,召了七十二洞妖王,你天兵天将也一日里拿将去,今三十六洞妖王怎叫多?”哪吒道:“大圣怎就话这等旧事?十分不尴尬。况你是何等神通,向时着布天罗地网将你困,此番我父王、三军皆未授命,只我本班部领了金旨。那堪得比?”悟空问:“你既降不得,何以不请玉帝增援天兵,却调二郎?”哪吒道:“郎君自荐哩。初征不与我讲明这妖魔利害,只叫来求助,可奏请一道调兵旨意。”孙悟空偏头看二郎,二郎也看他。那金睛眼里倒清影,这点漆眸中霎流光。二郎微笑,伸手等他来握,悟空将手伸去,握一下,眼儿一抹,忙又抽手替他拢裘衣。原来手一展,扯开了衣襟,漏出一些儿春色。
哪吒疑惑道:“怎话住了?”梅山六兄弟都噫哦唏吁,或垂头,或打仰,姚太尉道:“有些天冷呵。”康太尉道:“三十六洞妖王怎生道理?”二郎道:“‘征不待时。’”哪吒道:“即点兵剿除去来!”起身拽步就出帐。孙悟空叫:“太子爷且慢!”哪吒问:“大圣何嘱?”悟空道:“古人云:‘欲速则不达。’且莫急,听我一计。”哪吒问:“有计快讲。”悟空道:“这三十六洞妖精,远则八百里,近也得百里,逐一剪除,却不费时?又易走了风汛。”哪吒沉思道:“有理。依你怎生理会?”悟空道:“还得看老孙手段。明日也休叫战。天光后,那七头虫着人去寻狐狸精、蛇精尸首,要与他们发丧,后日才拿我与二郎杀头,我那毫毛假身还可瞒一日。我就变作他国中小妖,背个书包,包里放旨意,假传他等去国城东,共战天兵。若那妖精明理,自家里躲战不出,是他造化高,该得生命,就饶了他一场;若是个不伏的,便是死了。”哪吒问:“怎么死?”悟空道:“劳太子爷点兵,乘厚雪密林,出奇匿伏,团围众妖,正一举消除之。”都叫好计策。
已定谋,闻鸡鸣,哪吒出帐点兵,排班以待,梅山六兄弟各去换下妖衣,整束披挂。二郎回帐,叫孙悟空勿收复毫毛,脱了裘衣,露出里头银条衫儿。那泼妖心淫,宫女置办纱衫,不办主腰,二郎自家里幻化的衣服只是外衫,被伺候着尽脱了去,留一小衣,遮蔽下身。却见他握诀念咒,银条纱衫变作鹅黄锦袍,又取裘衣,依前捻诀,变作团花玉带,结束腰间。才然束着,那鹅黄锦袍却又回复原样,二郎回首,正被人拥个满怀。正是孙大圣顽皮,破法作弄人,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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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梧桐影》两首。正韵。
注1:此段来源元明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