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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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穿冬季的科尔沁草原,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路上商唳鹤跟他讲嘎达梅林的故事,向东走,又讲了红山玉龙,温和宜问山为什么是红的?商唳鹤耐着性子告诉他,远古时,有九个仙女犯了天规,西王母大怒,九仙女惊慌失措,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洒在了英金河畔。
温和宜笑起来,托着下巴说:“那你一定是因为思凡才来到人间的仙女。”
“我不是。”商唳鹤正开车,没分出眼神给他,但还是陪他胡扯:“人间有什么值得眷恋的。”
温和宜气鼓鼓地:“我——我们的小女儿呀。”
商唳鹤勾唇,没戳破他。
“等等!”温和宜用力拍了下车窗:“老公,旁边有只狗,真的,你停下,我要去看看。”
车后边果然追着只脏兮兮的狗。前几天下的雪化了,现在地上全是泥坑,它一路跑过来,脏兮兮的,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巴。
不太怕人,温和宜过去,它也没跑,就站在那呜呜咽咽的。
温和宜才发现它腿受伤了。
“我们救它吧。”温和宜蹲在地上,和小狗的影子融在一起,变成一团圆滚滚的。
商唳鹤怕脏,不肯靠近,温和宜先哄好他,才去救狗。他先拿一次性毛巾给小狗擦干净,它就躲在他怀里,也不叫,让抬爪子,就乖乖地抬。
温和宜又从车上摸出袋肉干,全都喂给它。
擦干净后,温和宜试图把它裹起来,它这会儿不配合了,不愿意跟温和宜走。
所幸他本来就没抱太大希望。就算狗愿意,商唳鹤也不愿意。
什么都没商唳鹤重要。
他就是觉得这狗有点像他,追着主人,滚得脏兮兮的,主人也这么站得远远的看他。
可似乎又不一样。
主人昨晚抱他了。他要比真正的狗幸运一点。
温和宜给他留下点肉干和面包,放下他回到车上,谁知道它居然自己跟过来,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声,一直用前爪抓挠车门。
温和宜收回视线。
他不可能为一只陌生狗去为难商唳鹤,商唳鹤有洁癖,就算不会生气,也肯定会难受。
“我们走吧。”温和宜说。
商唳鹤却没开走,“去看看吧。”
“啊?”
“再陪他玩会儿。”商唳鹤率先下了车。
他靠在车门旁,看温和宜欢天喜地跑过去,把小狗抱起来,用额头去碰。其实他真的很怕脏,现在他连温和宜也不想要了。
今天风大,从衣摆下方钻进来,像蛇一样吐着信子攀爬,温和宜的围巾和他的配套,算情侣款,本来想拿围巾给小狗包起来,想到这,又十分愧疚地跟围巾道歉,然后站起来,看样子很为难。
而后他决定算了,把地上的肉干撕开,一块块喂给它。
这狗很聪明,你用手喂它,它会舔人掌心,抛出去喂,它会接食,要是扔远点,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吃完再跑回来,摇着尾巴献媚。
温和宜玩得不亦乐乎,回头问他可爱吗?他没有回答。
塞外的冬天太冷,流浪猫狗作为脆弱的生命,很可能死在北风里。商唳鹤沉默地想,却没有因此提起任何情绪。
风就是风,枯草就是枯草。
“你是谁家的小狗呀。”温和宜提着它两只前爪,放软声音问。
“我家的!”
温和宜吓得缩了下,难道狗会说人话?他神经兮兮地扫视一周,没见着嫌疑人,一抬头,却撞见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要不是那男孩说话时嘴里飘出热气,他几乎以为是鬼。
男孩脸上两坨浓重的高原红,眉毛很粗重,向上挑,有点像张飞。温和宜眨眨眼睛,举起小白狗,问他是这只狗的主人吗?
男孩蹲下来,因为身量太小而显得圆滚滚:“嗯。我叫乌日塔那顺。”他不太会说汉话,磕磕绊绊地,“这是小狗,我家的。”
温和宜刚要问“怎么证明”?那狗就无比狂热地冲进了男孩怀里,又舔又蹭,尾巴摇成了螺旋桨,温和宜一阵失语。
果然,外人对狗再好,狗始终认主,谁也不能更改主人在狗心中的位置。
男孩抱起小狗,仰头道:“谢谢。”
温和宜张了张口,“没事。”
这时乌日塔那顺的妈妈也下车了,来到他们身边,说清了事情原委。
冬天来了,一家人要搬去有暖气的房子里,他们不想带狗,谁知道这狗一路追过来,追出老远,小孩儿一直哭,爸妈心软了,调头找狗。
不知为何,温和宜眼角发酸,还好,还好,这是只终于有人要了的狗。
他跟狗有一面之缘,但慷慨地送了许多东西,还转了一笔钱,要他们拿去买狗粮。
女人没收这笔钱,乌日塔那顺从棉袄兜里掏出几块羊骨头,捧到温和宜面前:“送给你。”
“这是什么?”温和宜接过来,研究好久也没搞明白。
“嘎拉哈。”男孩道:“就是,羊的膝盖骨。”
温和宜依旧茫然。
乌日塔那顺哈哈地笑起来,抓回来一块给他演示。只见男孩手一抛,羊骨头打个转儿,窜到天上去,又飞快地坠下来,幸好男孩手疾眼快,竟然将它稳稳地接住了。
“哇。”温和宜下意识鼓鼓掌,“好厉害。”
“送给你!”他用冰凉的小手攥住温和宜,把自己的那块一同搁入温和宜掌心。
温和宜向他那样高高抛起,视线追随着小小的羊骨头往上看,原来那灰白惨淡的戏幕上不知何时出了太阳,几片云作为主角出演一场崭新的戏,最远方几束光柱穿透云层打下来,什么效应来着?完全记不得了。
温和宜弯了弯眼睛,随着那东西落下来,赶紧跨出几步去接,可惜他技不如人,不仅没接到,还差点摔着。
乌日塔那顺拍手大笑,非要教温和宜怎么玩这东西。
玩着玩着,他自觉与温和宜情义深重,非要叫温和宜到他们家做客。
就这样,父母们不仅带上了狗,还带上了两位客人。
温和宜到了才知道,原来草原上不止有蒙古包,更多的是这种自建房,还是二层的,装饰大都以藏蓝、黑、褐红为主,比起商品别墅也不遑多让——起码他这样以为。
火炉生起来就暖和了,温和宜脱掉衣服,跟乌日塔那顺一起坐在地毯上玩嘎拉哈。
好简单的小游戏,温和宜就是接不到。
女人煮了碗咸奶茶出来,一定要他们尝尝。
商唳鹤捧着碗喝了一小口,竟然很对口味。
中午要吃羊蝎子火锅,他们最不缺的就是肉,商唳鹤吃不惯牛羊肉,但没说出来。他就靠坐在桌子旁看温和宜跟小孩子玩闹。
他一直以为,温和宜对全人类都抱有纯粹的恨,原来不知何时真的变了,被小孩抢走了狗,没有让人家全家去死,也没有生气,而是欢欢喜喜地跟人做了朋友。
这还是温和宜吗?
放在三年前,他肯定是不敢认的。
商唳鹤勾唇轻笑了下,移回目光——小孩情绪高涨,容易激动,温和宜跟着吵吵闹闹,不用看也知道在做什么。最神奇的是,明明语言都不通,居然一点也不影响交流,温和宜也学会了兴奋时拍手,跟小孩毫无二致。
“小鹤!!”
忽然,他听见温和宜喊他,还以为是被什么烫着了,急着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人终于学会了这个神奇的像嘎拉哈技巧,像拿了奖状的学生一样地找他炫耀。
那只手攥成拳头,像得胜将军一样高高举起,笑意浓得眼底盛不住,快化成看不见的蜜糖洒出来了。
让他无端想起枯黄草原上最不起眼的一株草。它躺在土地上,车轮碾过去,叫疼也没人听见。有人记得为树涂漆保暖,可从没人想过给草穿件衣服。
他也觉得荒谬。草哪需要穿衣服呢,因为下一春到来,它们又会死而复生、生机勃勃,开启崭新的孕育使命。
长生天会送来风,送来雨,送来源源不断的长河。
“小鹤?”他一直没动,温和宜歪了歪脑袋:“不舒服吗?”
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心脏处散发着一场闷痛。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感受与此前的所有截然不同的情感。
它是自己流进他心底的,是长生天送来的雨化成溪流,是风将它吹进他心底的。
莫名地,他开始相信从前虚无的一切。
比如温和宜说过的爱?
商唳鹤抬手,扣住心脏,掌心处传来一阵麻痛。
是他心跳太快了,他整个人都被笼进这种不知名的情绪里,想到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的人影,叩问自己爱他吗?那却的确是不爱的。他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过此刻的心情。
可是他张开眼睛,看见有些疑惑的、坐在斜斜洒进的阳光里的温和宜,清晰地感受到了无形却庞大的存在。
他开始回头想,温和宜说的“爱”或许是真的。也许温和宜接近他、围着他忙前忙后,真的只是因为爱他,而非有其他想在他身上达成的目的。
说到这,太阳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明明记得进门时天上还惨淡一片,让人不敢抬头看。
“小鹤?”温和宜半跪在他身前,抱着他:“没事吗?”
商唳鹤勾起他下巴,试图从这双比他更先感受到爱的眼睛里找出些什么。
事实上,他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温和宜的眼睛很漂亮,是琥珀色的,其余也跟常人无异。
那天温和宜在篝火闪烁下问他,明白什么是爱吗?爱他吗?
他没能回答。
现如今他终于能够给出答案。
爱不是神的赐予,而来自于人类的凭空捏造。人学会爱这刻就学会了创造,此后迎接他的,是亲手构建的新世界。风不是风,枯草不是枯草。
爱是无形无味的毒药,藏匿在每个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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