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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星如毫无喜获新居的喜气。
春风畅快的反而是车厢里的柏闲璋——男人甚至用后座的娱乐系统点了几首曲子,豪车的静谧性自然一绝,与它的身价十分相称;音响也必定上乘,弦乐管乐清晰、柔和、深重地在奉星如耳边高低起伏,每一声都是金钱的叮铃。
但奉星如实在与这金钱的高雅无缘。他余光里瞥见男人甚至在应和节奏,指尖敲打着膝头;而奉星如自己只听得一脑门官司。本就稀薄的空气越发稀薄,忍耐了好片刻,奉星如忍无可忍。他降下车窗,让并不凉快的路边风略吹一吹。
“晕车?”
柏闲璋仿佛很诧异,毕竟都是泥潭里滚出来的,没听说过哪个当兵的会晕车,何况奉星如看着也不像——那一记威武的拳风后,柏闲璋不再怀疑他档案里085如何臭名昭著。奉星如眼光一撇,“有点闷。”
一听便是鬼话。柏闲璋眼珠轻轻一瞥,没有揭破。奉星如知道他知道——想必男人也知道他知道,但他们中间横着一些模糊的东西,或许是一条波澜未平的长河,彼此都在岸边驻足观望。
奉星如于是看着窗外的景致人烟愈远,树色愈深。男人摊开地形图——尽管有了平板、电容笔之类的科技文明之光,但他还用着油墨印刷的地图、万宝龙镶着白钻的钢笔,钟情红宝石机芯的机械手表,深棕深蓝色头层牛皮、甚至马毛皮的笔记本。这是什么复古情怀的作派么?奉星如不知道,但他很早便从这些不会在他身上映射的枝节里领悟:他和柏闲璋,从来不是可以一道喝下午茶的人。
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星如,别墅在这里。”柏闲璋那镶了钻的笔帽头稍稍一点,钢笔足够重,便在油墨彩印的纸页上压出一块折痕反光的印子。“608路口岔下去,四十公里,我们那块地留得很好。”
奉星如只好侧脸回来,专心看地图。于是听他对着册子一块块圈画,此地如何,彼处如何,水过鸭背,听了便罢。
果真是远郊——
奉星如下了车,浓郁的泥腥裹着森冷水汽袭来,倒是将他肺里那些浊气一扫。迈巴赫直开到别墅门廊下,光亮的浓黑车漆倒影着斑驳树荫,由不太明亮的天光映入奉星如眼里,也是一副令人驻足瞠目的景致——
落叶满地,漆黑厚重的豪车,锃亮的车漆,交错摇晃的树影,还有因风雨侵蚀发了黄的半旧白色行宫——这行宫不知是疏于打理,还是主人家刻意为之,此刻蔓生着各色藤芜,绿的,黄的,灰黑的,嫩芽有,枯枝败叶亦有,缠在黄迹斑斑的雕刻石柱上,竟成就出一份古旧深重、久无人迹的荒芜盛景。
看奉星如驻足停留,柏闲璋不仅不为这不应出现在富贵风流处的荒芜感到羞愧,他反而以欣赏的眼光停下脚步:“特意留的,春天抽条是风景,秋天黄了叶子也是风景。”
奉星如点点头,“很特别。”
“待会再进去,先带你转转。”
柏闲璋回身对司机一点头,便领在前,往树荫深处迈步。
他显然是来了许多次,对此地种种变化了然于心——偶尔拍拍腹围粗壮的古树,拾起腐坏的菌伞,向奉星如指出那些野物出没的踪迹——后者奉星如倒有资格说话,毕竟早年在085也执行过不少野地任务。倒是柏闲璋养尊日久,还保持着敏锐的眼力和野外的经验,倒是在奉星如意料之外——他刻意落在柏闲璋身后,往那个很轩昂的背影多看了两眼,暗自稀奇。
林子里时不时横伸着树干树根,加上丛乱的荆棘灌木、杂草枯枝,很难像在柏油路上那样闲庭信步。即便是柏闲璋,也免不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甚至因为发汗,他袖子都卷到了肘上,肌肉丰硕、毛发也重的小臂,还有他惯爱的劳力士——
反射日光的表盘令他的手臂愈发惹眼,仿佛可以力扛千钧。奉星如很知道它的份量——如何禁锢自己,难以脱逃。这也正是他始终落后的缘故,有过肉体上最亲密也最糟糕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该站在河的对岸。
只怕河滩太浅,寒冷的河水不经意间就漫过足背。
他往水潭对面遥指,说着什么,奉星如展眼眺望,顾不上听。听了也记不住这许多。男人仿佛看透他心不在焉,停下话音,忽然反问:“……有水有地,做个高尔夫场,怎么样,星如?”
奉星如能怎么样?他依然是那句话,“你们的规划当然是很好的。”
但柏闲璋不再容许他抽离在外。他先是叹气:“星如,怎么听你一句真心话这么难?”
随后话锋一转,严厉起来:“星如,你还记恨我——是不是?!所以哪怕我把别墅给你,带你来到这里,踩在土地上,亲眼看这些花草树木,你也没有触动。当然,毕竟是我的心血,以前也没带你来过,我理解。既然归了你,你也有份了,不管喜不喜欢,都可以讲话,投入感情。你老实说,刚刚我讲的那些计划,你到底怎么想?”
他剑指凌空一点,“你很不赞同,是不是,星如?大哥连心血都挖给你了,还不能听你两句真心话吗?”
奉星如挪开视线,落在水面上降落的白色水鸟。萋萋芳草,泠泠深潭,已自成一副天地。
氤氲薄雾裹着湿润冷空,奉星如显然是顺天应地、清静无为那一派——“我只是觉得可惜。常青不缺球场,大少爷你也不缺风水宝地。但是这样的湖景森林,改了就再也没有了。”
真正听到他的心里话,柏闲璋却不作声了——不同意也不反对,奉星如便知道了,恐怕自己的话不中听,不合这些大人物的心意。
果然,听得男人说:“也有道理。”
这便是不认可的意思。奉星如闭上眼深深吐气,难以言喻的疲惫泼来,跟这些坐在中军帐里发号施令惯了的上位者说话,心机重重,永远教人厌烦与疲倦——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忠心进谏,嘴上要你表态,实则只听顺他心意的马屁。实话实说,自己算老几?
奉星如别过脸,看那只水鸟梳洗完毕,掠过荻花芦苇飞走:“随口一说而已,我的考虑不成熟,也不值得怎么样。”
他回身撤步,“还有吗?走半天了,没有的话就回去吧。”
回别墅的路上,空气愈发冷落。
柏闲璋在前头,耳尖却抓着身后梭梭的脚步声——他微微向后斜乜,那人只顾埋头赶路,左一脚跨过脚下的横枝、右一脚迈过石块凹陷。也不曾抬眼看看前路,即便看,也不往自己这边落下一眼。
他不作声,奉星如便当真“莫开尊口”。
他心底微微一叹,若是老二在此,势必又要赌气——当了大哥几十年,多少也能摸一摸弟弟的脾气。这样一想,仿佛他自己倒失去了赌气的必要,于是刚起的那点郁火浮在半空,没跟没据,只好散了。
他缓了口吻,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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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你说句话呀,你怎么不吱声了(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