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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休沐日,刘驰又约了众人于上林苑游猎。他盘算着,这次如果封舆还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跟着他,他就可以勉为其难的先给出这个台阶下......毕竟上一次他也当众驳了封舆的面子,叫她那么下不来台,两边可以说是扯平了。
他就这么盘算着,想着封舆终于要跟自己重归于好了,兴冲冲的跑到了见面的宫门口,眼睛在一群儿郎里逡巡了十来遍,也没看到那个穿着青衣、溜达着小黑马的人。
“不来?”周伯嶂刚说完,刘驰就暴怒了:“她凭什么不来!我堂堂五殿下,难道还要我去亲自请她吗?”
周伯嶂小心翼翼的说:“倒也并非是故意不给殿下面子......我听说是曲周侯给她找了个差使,向陛下求了中郎将的位置,让她每日在宣政殿前巡逻,也算是正经做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不忿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语气里的酸味都快溢出来。
刘驰却顾不上,再也没有了一点打猎的心情,懒得再说一句话,转头就往宫里跑。他也不管众儿郎在身后“殿下”“殿下”的大呼小叫,只闷着头愤愤不平的想:她凭什么生我的气!明明是她先下我的面子,又不肯服个软。一直都是她先跟我道歉,这次凭什么不道了?我对她还不够好吗,竟然宁可去殿前当侍卫站着,也不肯陪我打猎骑马!
那就这样吧!大不了谁也不理谁。他现在是五殿下,可不缺玩伴!
我听得入神,直到小皇帝敲了敲案几,将我惊醒。他支着头,侧脸线条流畅优美,肌理如玉,确实是十分漂亮的容颜,怪不得封舆对他这样好脾气。
“是个倔驴,对吧?”他说:“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这么大的脾性。不过听说老曲周侯也是这样,他们家的人平时最是好性子,但真不低头的时候就是不低头。为着这个,老曲周侯年轻的时候就差点被我父皇摘了脑袋。”
我讪讪道:“其实也并不是十分讨厌......”
“你不讨厌,可朕讨厌。朕最讨厌倔强认死理的白痴,偏偏这个人又倔又呆,还不自知。大字不识一箩筐,兵书也看不了几本,普通的马槊都提不起来,只能拿一把特制的短三分的银枪,活脱脱就是个笨蛋!”皇帝说,神情是十成十的嫌恶:“真是运气好,曲周侯就这一个继承人,不然才轮不到她袭爵。”
他语气里的厌弃这么真切,我虽没见过封舆,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替她莫名其妙的难过,却不敢叫皇帝看出来,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皇帝也懒得再理我,大概是说了这么久,也十分累了,挥了挥手说:“你滚吧,下次别再在宣政殿后面溜达了。再碰到一次,朕就拖你出去打板子。”
我唯唯诺诺的应了,耷眉丧眼的又溜出去。来往的内监宫人果然是训练有素,看着我这么个大活人从内殿出来,都目不斜视,一脸淡定。
也不让在宣政殿后面巡逻,可我和同僚的关系不好,他们一直都不搭理我,也不给我安排值守。我只好自己溜达到营房,放下枪、解下甲胄,倒头就睡。
但我毕竟是个责任心非常重的人。既然当一日的羽林中郎将,就要站一天岗。我睡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月上中天了。我穿好甲衣,带着我的红缨小尖枪又往宣室殿溜达。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见过皇帝一面,我却总是有些记挂,可能我这个人实在是太忠君爱国了吧。
走到宣室殿门口,同僚们依然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眼皮子都不撩我一下。我犹豫了一下,殿前已经站了人,那我还是去殿后吧。一路顺着墙根慢慢走,边走边叹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头突然一阵绞痛,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冥冥之中给我催促着我,掉头。
我犹豫了一下,没敢从殿前光明正大的走,从透气的窗户里爬进了内殿。内殿空空荡荡、一片漆黑,皇帝也没留一个内监宫人伺候。我犹豫着绕过摆设,走到了帷帐前,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我看见了睡梦之中眉头紧蹙的小皇帝,眼睫毛湿漉漉的,正在咬着枕巾,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样的梦境里,无声的咬着牙哭泣。
难道他梦到被什么篡位了么?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可能只有丢了皇位,才值得哭得如此伤心吧。
我挠了挠头,放下我的红缨小尖枪,有点为难的摸了摸皇帝的眉毛。我想给他抚平,让他好歹不要这么难受;又怕把他惊醒,他醒来看见我,恼羞成怒,说不定要把我剁成十八截。
我正犹豫间,却听到皇帝呜呜咽咽,完全了没有了白日里的高傲气度,揪着枕巾,漂亮精致的脸上全是泪水,哭得声梗气噎,似乎见到了什么极度绝望而伤心的事:“不要走、不要去——”
我再也顾不得,伸手去推小皇帝的肩膀,想把他唤醒,从梦境中拉出来。但就在我的手触及到他肩膀的一瞬间,一股巨力吸住了我,我瞬间向前一栽,眼前一黑,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一声孤傲的鹰唳,伴随着苍鹰遒劲的羽翼舒展,从远方一掠而过,笔直的向城头飞降。那片纯澈如镜面的苍穹,其下是连绵不绝的雪山,被日光照射得灿若流金,显露出一种别样的神圣来。雪山之下还是大片耀目而绵延的雪地,一路流淌到城头,最末端插着中原皇朝乌黑的旗帜,用红色丝线绣着斗大的“封”,旗帜已经有些残破了,在冷风里猎猎飞扬,寒风卷着旗帜呼啸的声音显得十分苍凉。
这是他们困守金城的第九日。
半年之前,老皇帝殡天,留下遗诏命皇五子即位。新旧交替之时,最是朝野动荡,西北的匈奴趁机进发,仗着严寒、步兵铁甲如冰,难以作战,连取七城,一番烧杀抢掠之后,汉军不得已退守金城。
朝中武将青黄不接,半百之前威名震慑九边的卫大将军已经去世,曾立“封狼居胥”不世之功的名将也如昙花一现、壮年早夭,如今留下的不过都是些世袭荫恩的列侯子弟。若论争勇逞狠、游猎玩乐,自然是无人能出其右;但论领兵作战、千里索敌,却唯唯诺诺,无一人敢出这个头。
刘驰焦头烂额,想起在自己手里连失的武威、张掖和酒泉等,就心痛如绞。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沮丧的滋味了,日日夜夜躲在宣政殿里,想着自己将来就算死了,也无面目见祖宗。
第一个来求见的,却是很久不见的封舆。
她穿着曲周侯的绯衣,正儿八经戴了列侯的玉冠,在殿前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波光粼粼,说:“臣愿为陛下马前卒,出征金城。”
刘驰看着她,先觉荒谬,尔后恼意十分:“你?”他面对着封舆熟悉的脸,语气不自觉就泛起一股尖酸刻薄:“你是熟读军书十万卷,还是马术无双、能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封舆,你文不成武不就的,朕敢把将士交到你手里,让你带去送命么?”
他这话实在是刻薄,但这么多年了,封舆就是再刻薄的话也听过了。她眉眼里还是一股平和,很淡定的说:“臣背得天下舆图,天生有辨识方向的本领,能带着将士们飞渡阳关、西击狂胡。”
刘驰冷笑一声,说:“不行,朕信不过你。”
这几个字实在是太伤人,封舆的眼睛几乎是立马就黯淡下来。她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走,垂着头,瘦瘦弱弱的一只,显得十分的可怜。刘驰看着她这个样子,几乎是立马就有点后悔,但他是不可能认错的,以前当皇子的时候尚且不会,现在当了皇帝就更加不会。
他动了动身子,头也没抬:“还不快走?等着朕请你吗?”
封舆的身子僵硬,但仍旧没说话。
刘驰不耐,抬起头刚想再说点什么,封舆就已经开口了,声音里有淡淡的哽咽:“臣以曲周侯爵位担保,自立军令状。”
她这是赌上了曲周侯府自开国以来的数代尊荣,只为了打这场有去无回的仗。刘驰又是烦躁于她的倔强,又是恼怒于她的不识好歹。他丢开笔向后靠在龙椅上,他想拍案而起叱责她,也想暴跳如雷赶走他,可是他更想......走过去抱紧她瘦弱的肩背,拍拍她。
他知道她是为了替他排忧解难,也知道这个犟种的胸膛里,从小就装着一颗忠君爱国的真心。
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会,战场刀剑无眼,何况金城之外更有数万大军、百万黎民,都是大汉的儿女,刘驰太知道她的根底了。行军打仗,最要紧的就是风林火山。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可是看看这个干瘪、温吞、被别人骂到脸上来了,也好脾气的一点头就走的封舆,她哪一点像个能带兵打仗的样子!
刘驰深深吸了口气,想叫左右内监把封舆拖出去。
可封舆却噗通跪下了,重重叩了一个头,说:“陛下不许臣去,臣只好死谏,血溅宣政殿!”
刘驰瞬间一腔怜惜、心软、动容,什么全都没了。他直接从龙椅上跳起来,拿着镇纸就砸,还好还剩一点人性,镇纸是瞄着封舆身边的地板砸的,而不是她的头。
刘驰暴怒道:“你一心找死,那就滚!滚回去,等圣旨!”
半个月之后,封舆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发向金城。
那几个月,是刘驰生命里最漫长的几个月。他每天和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宣政殿朝会、议事、批奏折,每次看到来自于西北的奏折,都要先闭一闭眼睛,稳定一下心神才敢揭下那上面的火漆。但是好在命运到底是眷顾他的,每一次,那上面的笔迹都是熟悉的狗爬字。
封舆写信的语气和她本人一样温温吞吞。她好像完全将之前和小皇帝不愉快的争执忘记了,只是用一种平淡而诙谐的口吻说起西北的天空、游牧民族的草场和她师父驯养的猎鹰——她一去西北就受到了戍守金城的定远侯的欢迎,直接开口收了她当小徒弟,学着行军布阵。
封舆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刘驰是知道的。她在皇宫里的沉默、温吞、不合群,到了西北的天空之下,就变成了沉稳、温和和好交往。几乎每一次她来信,都会告诉刘驰,她在那里交到了新的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愿望,就是收复七城、重现封狼居胥的荣光,把匈奴赶回自己的王庭,永远都越不过昆仑山。
每一次拆开火漆印,刘驰都会想起来封舆用死谏威胁他,总会生一次气。但是坐在窗下看她的信,事无巨细的描述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刘驰就慢慢也心平气和下来,不知不觉甚至还挂上了笑容。他支着下巴想,这么多年了,他早就该知道封舆是个什么性子,天下第一的倔驴。封舆让了他这么多次,其实也该轮到他让一次了。
他看着窗外怒放的梅花,心里想着,这次回来就原谅她吧。只要她不缺胳膊少腿,不管酒泉张掖有没有收回来,他作为一名心胸宽广、大公无私的帝王,都应该原谅这些自告奋勇、为国解忧的将领。
他这么想着,没发觉自己落在铜镜里的倒影,嘴巴还是平直的,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日光如融化的流金,均匀的覆盖在苍凉伟岸的雪山之上。天的尽头,是更高的山脉,起起伏伏,绵延成无边的黑影。风里还飘落着松软的雪絮,落在骑兵们的肩头,无声的化成水珠,顺着细密的皮革滑落。战马的四蹄都裹着厚厚的秸秆所制的消音套,无论是踩在积雪覆盖的平地,还是冰封的河面,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支队伍已经在寒风呼啸的峡谷里沉默了行了一天一夜,骑兵们加起来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肠胃里全是合着雪水咽下的馕,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是冰凉的,只能靠着一股意志力打起精神。
定远侯杨戈看着自己头上盘旋的猎鹰,大半张脸被棉巾包裹,免得呛进冷风,只留下一双皱纹弥补、眉弓深邃的眼睛在外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亲卫疲倦的神色,低声问领先自己半个身位的封舆:“还有多久?”
封舆凝神,仅仅思索了一瞬,就果断开口:“按现在的速度,用不了半个时辰,天亮之前必然能赶到。”
杨戈忧虑的皱起眉头:“确定么?我怕将士们还没赶到,就先冻伤了。”
封舆抬起眼睛望向前方的博格达峰,眼神从未有过的明亮。她的语气极其笃定:“师父,我父亲为我取名为‘舆’,就是要我做大汉三军的舆图。您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唯一会的就是寻觅方向、估算距离,我说还有半个时辰,那就必然只需要半个时辰。”
她这句话,杨戈是十分相信的。确然,自封舆抵达金城第一日起,大小战役无数,她或许没有高强的武艺,陷阵杀敌却从来身先士卒,尤其是指明方向、计算距离,从来就没有出错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张无比精确的人形舆图。将士们常常开玩笑,说封舆前世就是一条被封在司南里的指南鱼,所以这辈子小名才叫小鱼儿。
杨戈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次的突袭计划,是几位将领联手商讨了一个多月才定下来的。封舆在博格达峰附近侦查了一个月的地形,断定九姑娘河附近必然有一条细长的峡谷密道,乃两山之间天然形成,必能直通博格达峰的北峰。而那里,就是匈奴的王庭,他们的阏氏和小王子都在那里,连带着守卫王庭的左贤王。
只要这次突袭能成功,匈奴必然元气大伤,被迫退兵,甚至内部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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