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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也许是天佑大汉,也许是封舆确有封土列侯之命,穿过狭窄的博格达峰峡谷,三千骑兵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黎明里,借着刀刃反射的那一点雪光,竟然真的看到了沉睡中的王庭。它由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帐篷组成,好似一个庞然大物,无声的卧在博格达峰的脚下,最中间拱卫着最华丽、规格最大的两座王帐。

杨戈几乎热泪盈眶,他回头看了一眼众将士,无声的拔出马槊。身后三千骑兵,和他一模一样的动作,纷纷兵刃出鞘。衔枚裹蹄的三千匹战马,就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挟裹着无边的杀意,向王帐奔腾而去。

这一仗堪称惨绝人寰,也的确垂名青史。直到头颅被斩下,匈奴人都想不明白这群汉人是如何神兵天降一般,绕过博格达峰南峰驻守的几万大军,陡然出现在自己的睡梦里。这三千人,是整个西北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每人都有至少以一敌二的战力,能抡起数十斤的马槊、长枪在人群中来回奔突。

杨戈一马当先,在无数火光、箭雨和听不懂的匈奴人的嘶叫呼喝中向王帐奔去,也不忘牢牢将封舆护在身后。她又瘦又小,马术也不是很好,在高速的突围之中根本没什么还击的能力,只能用力的攥紧她那根量身定制的红缨小尖枪,威胁式的吓退每一个向她靠近的匈奴人。杨戈又斩一人,将尸体用力掼了出去,大声道:“小鱼儿,你要保护好自己!这次立下大功,陛下还在长安等着为你封侯呢!”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封舆的眼神,倒映着兵戈之气,沐浴在修罗场中,却又陡然温柔下来。但这一瞬间的温柔之后,那双眼睛又霎那间黯然下去。她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用杨戈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不会在意我的。”

她早就想明白了。在被同伴冷落的那些日子,在被迫跟在策马奔腾的勋贵子弟身后、动不动吃一嘴尘土的那些日子,在动不动就被刘驰甩脸子、然后在他宫殿前吃闭门羹,一边被过往的宫人打量、一边尴尬的等着他大发慈悲的现身的那些日子。

她是一个感情迟钝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说话和和气气、走路慢慢吞吞、做事也一直不疾不徐,她就像一个影子,跟在刘驰后面。那时候他是永巷的皇子,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她是他用来裹伤的纱布,遮掩着他的疮口和落魄;后来他成了尊贵的殿下,重新飞回属于他的九天,她就该被扯下来,随便扔到哪个角落里,才能证明他潦倒失意的童年终于过去。

她很难过,但是口舌笨拙,不知道该怎么和刘驰明说,说他的冷落、讥讽常常让她一个人落在后面无声的哭。刘驰的眼光总是聚集在前方,永远一往无前,所以看不到她在人群后面寥落的身影,也看不到她骑着小黑马溜溜达达的时候,抬袖子擦眼睛擦得都湿透了。

那一仗堪称大获全胜,杨戈先是毫不犹豫的杀掉了奋力抵抗的左贤王,然后把惊惶哭泣的大阏氏和稚气的小王子拴在自己马后,拎着左贤王的头颅,带着剩下的骑兵们往回撤。经历了一日一夜的行军,和整整半日的厮杀,他们的身体上都疲惫不堪,但精神上却劲头十足——如此奇功,堪称冠绝当世,身为行伍之人,所求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在峡谷的关隘遭遇了匆匆回防的匈奴大军。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汉军已经尽全力封锁了消息,秘密的围剿了王庭,但却就是这么巧合,匈奴的左利单于心血来潮,带着大军回来探望妻儿,顺便送来掳掠得来的奇珍异宝。

三千骑兵,此时已不足两千,更何况左利单于兵强马壮、神完气足,而他们疲惫不堪、饥寒交迫。无奈之下,杨戈将马槊插在了岩石之间,向博格达峰的山顶射出了一只啸声尖锐的鸣镝。

鸣镝尖叫着,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封顶,然后在空中轰然炸开。只要是长期生活在雪山脚下的人,都明白着这意味着什么。一瞬间的死寂以后,无论是汉人骑兵还是匈奴士兵,都完全放弃了交战,惨叫着四散逃窜。

博格达峰,就像一位巨人那样矗立在天地之间的伟岸雪山,崩了。

洪流一般的积雪轰然流泻,顺着陡峭的山脉痛痛快快的奔涌而下,似大河滔滔,又似万马奔腾。空中抖起无数白色的粉尘,冰冷的呛入人的喉管之中,瞬间化作一片冷透五脏六腑的锐痛。双耳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睛里只能倒映出那白色巨流,似九天倾落,瞬间将灰色的、黑色的人马裹挟进去,兜头裹脑的继续往前冲。

根本连惨叫都听不到,只知道无边无际的白色。数万大军,短短一刻之后,就被雪崩不分你我的全埋了进去,博格达峰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好似这数万条性命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杨戈的猎鹰把他啄得满脸都是血点子,才把他弄醒。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拼命摸索周围的雪堆,他记得封舆一直在他身后冲锋,所以肯定离他不是很远。这位老将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竟然真的就让他把昏迷的封舆拖出来了。

匈奴兵离博格达峰更近,被埋得也更深。汉军幸运一点,两千人马还能爬出来一多半,现下都哆哆嗦嗦的搓着手,迷茫的看着被围在最中间的杨戈和封舆。

封舆转醒第一件事就是捂住了后腰,可杨戈来不及看她,只是急迫的说:“雪崩之后,地形完全改变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峡谷,也许是被积雪埋掉了!小鱼儿,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封舆一个激灵,霎时站了起来。她看着杨戈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围着她的一千多同袍疲惫不堪、却仍然充满希冀的脸,她无声无息的放下了捂着后腰的手,平平无奇的脸上陡然绽放出光彩,那双眼睛里全是笃定和沉静,让人看一眼就情不自禁的愿意相信她。

她说:“我能。”

“我是大汉的舆图,生来就是为汉家三军司南的。”

谁也不知道封舆的眼睛到底是怎么长的,或许曲周侯家当真有传说中的司南血脉。总之,这一千人就这样沉默而充满希望的跟在封舆身后,看着她削瘦的背影在大雪纷飞中艰难的跋涉。他们每个人脑子里,这时候都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牢牢的跟紧他们的司南鱼,向着家乡的方向,回到大汉去,领取属于他们用性命和勇气拼来的荣光。

也许是一个日夜,也许是两个日夜,记不清了。总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走了哪里,也不知道封舆是凭借什么找到的路,他们就这样,在风雪之中,走了那么久、那么长,最后抬起头,看见了写着“金城”的城门。

杨戈握着马槊,瞬间老泪纵横。他身后的一千勇士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猛然爆发出带着哭腔的欢呼声。这一千个面对匈奴大军、雪崩灾难都奋勇抗争的汉子,一个个甩着眼泪,哭着跪倒在地里,呜呜咽咽的大喊着到家了。

杨戈也没忍住,抹了一把脸,但他毕竟是三军主帅,此时还能保持镇定。他换上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转头就去拍封舆的肩膀,说:“小鱼儿,你真是大汉的司南,真的让你把我们都带回来了!”

他发誓他那一下很轻很轻,但封舆却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尔后好似玉山倾塌、神树摧折,就那么瞬间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杨戈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忙不迭丢了马槊去接她轰然倒下的身体,却摸到了一手冰冷的潮湿。他哆嗦着手,见惯生死的脸上全是慌乱,几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把手掌举到自己面前,看见了满是裂口的五指上,全是暗红的血。

封舆睁着茫然的眼睛,直冲冲的望着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堵住后腰那把‍‍‎‌插‌‍‍进‎‌‍‌‍去的匕首,只能任由无数鲜血从口子里争先恐后的奔涌而出,慢慢地染红了她身下的积雪。她听不见杨戈绝望的咆哮,也听不见士兵们焦急的呼唤。她就这么望着西北辽阔而明澈的天空,望着头顶盘旋的猎鹰,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想着,接到军书的那一刻,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有一点伤心。他其实是个心软的人,想来也许愿意为她难过一次。

如果还有机会,她还想做宣政殿前的羽林中郎将,拿着红缨小尖枪,永远就那样安静守在他的门口。哪怕他一直就不喜欢她,哪怕他最后也不需要她。

她只是想,永远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小皇帝慢慢睁开眼睛,泪水纵横的脸上全是绝望。我却顾不上扶他,手里始终紧攥的红缨小尖枪猛然坠地,却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刘驰看到我,立刻就再次哭了起来。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奋力来抓我的袖子,咬着牙哭着喊:“小鱼儿,你不能丢下我!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皇宫里?你怎么敢一个人留在金城不回来!”

我看着他的五指徒然的从我袖子里穿过,什么也没捞到,颓然的垂下了头。

我说:“陛下,臣已经死了一年了,您也该走出来了。”

刘驰哭得更加伤心,满脸都是泪水纵横,眼眶和鼻尖通红,衬得他更加漂亮了。他摇头,还是努力在抓我的衣摆:“我不信,我不信!那方士说了,能招来你的魂魄,果然招来了!只要他再努力,便能为你寻到起死回生之术!我是天子,我是皇帝,只要至诚至信,何事不能办到?”

他始终只能抓到一手空气,更加绝望的哭起来:“小鱼儿,我摸不到你,我怎么能摸不到你呢!”

我蹲下身子平视着帷帐里哭得声梗气噎的刘驰,魂魄应当是没有知觉的,可是我还是觉得莫名的心痛。我想摸他的头,却意识到自己还是碰不到他,只好叹了一口气:“阿驰,阴阳有别,人死不能复生。我为你守住了金城,击退了匈奴,带回了精锐,你也该放我走了。”

刘驰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对你发怒,所以才不肯回来?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活过来,我再也不对你生气了。我一定会控制脾气,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我凝视着他,那么漂亮的青年,眼睛明亮、神采飞扬,永远自信张扬,哪怕是最潦倒的时候,哪怕是永巷里被宫人作践的皇子,也依旧热烈灿烂。我如何能不爱他,我怎么能不爱他?

可是我不能再爱他。

我看着脚下渐渐虚化的红缨小尖枪,语气还是温温吞吞的:“阿驰,招魂之术永远只是虚妄的梦境,一旦双方都认出了彼此、想起了过往,梦境就会破裂,我的执念消除,我就该往生了。”

临死那一刻,我想的是什么?拿着我的红缨小尖枪,重新穿上羽林中郎将的甲衣,安安静静的守在宣政殿前站岗巡逻,看着大殿里那个小皇帝朝会、议事、批奏折,或眉头紧锁、或嬉笑怒骂,无比鲜活,永远尊贵。

这本就是我的所求,如今我也做到了。

刘驰还在哭,我都想不出来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眼泪,哭得寝衣都湿了,哭得我的心也碎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看着他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心里想着,看到我的尸体的那一瞬间,他也许也是这么难过。

可是毕竟那时候已经流了很多血了。风雪那么大,大家都看不清楚身边的人,也听不到我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我就一路捂住后腰,用匕首堵住四散的鲜血,一点一点的挪回了金城。谁也不知道,就算是警觉敏锐的杨戈,这是我最为骄傲的一件事,就是靠一己之力带回了汉军勇士。

他们都是为国立下不是功勋的儿郎,我不能让他们死在博格达峰脚下的异乡。

刘驰的哭声好像越来越小了,也有可能是我正在失去五感,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了。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和我的红缨小尖枪一样逐渐虚化。

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刘驰说,想说小时候给他带的汤饼是西坊的,他以后想吃了还可着人去买;想说我并不是你和周伯嶂说的那样废物,这群人里立功最大的其实是我;想说我其实不是因为和你赌气才死谏的,我只是实在没办法了,我必须要为我自己的信仰做一些什么,我生来就是大汉的舆图......

我还想说,这么些年,你有没有片刻的为我心动过,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是我说不出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只好大着舌头,还是温温吞吞的:“别哭......”

别再哭了,我的陛下。

那年的暴雨那么大,哗啦啦好像天都破了一个洞。你不知道又是挨了哪个宫人的欺负,蹲在池子旁边看锦鲤,也是这样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我在旁边看了许久,心里想的却是,哭得这么难看,怎么还这么漂亮。如果是我家的,我定然不要他再哭。

这一看,就是这么多年了。

我并非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战死,我自有我的信仰。它有关于你,也有关于这个国家。无论是在风雪绵延的边关,还是在风朗气清的长安。或许,我会变作柳絮、变作飞虫,也会变作落花、变作尘土,变作你宣政殿后的鲤鱼,变作你的案几上的司南,变作每一件与你有关的事物。

——我只要,守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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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笨笨的勇者,和一个聪明的怯者。

很喜欢小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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