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与绿叶
-----正文-----
月色如常出现在那孤岛上方,阳光如常落进森林里。
潘成就似过去的数个白日般穿着舒适的居家服窝在矮桌旁对着笔记本屏幕,时间流逝在指间亦流逝在笔记本的一开一关间。
那手臂上的白块换过一块又一块,那防水用品终是失去被使用的机会。
潘成总是无意识又习惯性地伸手触上手腕,但那想要顺着小臂往上走的指尖却每次都被大脑及时制止。
那样习惯性的小动作是潘成无意养成的,他也无意去改掉,他实际触摸的从来都不是那个银镯,失去银镯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件让他感到失落的事情,他其实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会意外获得另一样东西。
这天夜里的潘成似以往般抱着布偶窝在沙发里,不时与白管家交谈两句,不时捻起那装着热茶的杯,不时滑看手机,又不时被电视屏幕吸引注意力。
深夜归家的白博在那掺满爱意的注视下捻起酒杯就朝沙发走去,白管家自觉地捻着报起身离开。
白博落进沙发里就放下酒杯轻吐道“手。”
潘成随即将伸直的手臂放到白博面前,那不再被白块覆盖的切口痕迹清清楚楚地出现白博视线里,不想白博却握住他的手将他朝上的掌心翻转,指尖随之触到一抹冰凉,他转眸去看就见一抹银色正被捻在指尖缓缓推行,那抹冰凉圈住他的手指亦停落在指根。
那倒映着细小银色的双眸晃动不止,潘成颤着声音看向白博轻吐道“主人?”
白博握住潘成的手轻拨那抹银色说道“剪了一个大的还你一个小的。”
浮现在潘成心里的不安顿时散尽,他合了合眸便收回手去看那小小的银色,那银色当真就如白博所说的那般,不过是个迷你版的银镯,他抬手触上指间的银色便抬眸朝白博露出欣喜的笑容说道“谢谢您。”
白博摸着潘成的发顶轻应一声便捻杯起身上楼,潘成随之抿着笑离开沙发。
热茶终会变凉,切口终会愈合,那曾被切开的皮肉随着时间终是恢复如初,外人不知那看似无异的肌肤下藏着何物,自己人亦不知那处到底藏着何种情感。
潘成终是在一天夜里将自己的好奇吐出口,他躲在黑暗里亦躲在那温暖的怀里低声问道“您的‘眼’和其他人的‘眼’有什么不一样吗?”
“只有疯子能看到。”白博抚着怀里的背脊轻吐道。
“那现在疯子是不是也能看到和您一样的我?”潘成似迟疑般轻问道。
“有问题?”白博略带压迫感地吐道。
潘成顿时轻摇脑袋说道“没有。”
白博无声地用力两分拥紧潘成,五指随之钻进潘成后脑的发丝里,指腹轻缓地抚过发根,他稍稍收起下巴贴上对方的脑袋哑声吐道“你以前的好奇心没这么大。”
“对不起…”潘成攥着五指里的衣物低喃道。
那声若有似无的应声随之冒出,二人置身在黑暗里亦掉进沉默里,那匀缓放松的呼吸声在五指的轻抚下不知不觉地出现。
潘成睡在不知不觉里,醒在开着灯的房间里,他坐起身就看见那布着光的浴室门缝,冲水声随之响起。
白博一走出浴室就看见那呆坐在床上的潘成,他边迈步边说道“困就再睡会,还早。”
“主人,对不起。”潘成带着点刚醒的恍惚感低声吐道。
白博垂脸吐笑就抬膝压上床面,他边往下躺边说道“对不起什么?答应过你的事我哪一样没做到?”
那还未睡醒的大脑似乎无法运转,潘成带着点茫然跟着白博一起躺下,但双眼却没办法在黑暗里重新闭合。
“主人?”潘成在持续的安静里突然哑声唤道。
“嗯?”白博惯性应道,掌心随之在潘成背脊上滑动两分。
“您会一直回答我吗?”潘成似带着些许期待般轻问道。
“你知道答案的。”白博平缓地说道,话里满是稀松平常。
那张躲在怀里的漂亮脸蛋顿时露出笑容来,潘成似收获意外之喜般难以抑制地贴近白博两分,脑袋随之轻蹭白博,他没有想到那份开口要来的奖励竟是会持续这般久,尽管他知道对方将来的回答会和以往一样,不一定是精确的,不一定是直面的,但却不妨碍他为知道自己拥有一直提问的权利而感到雀跃,为对方会一直回答他而感到欢喜。
此时的潘成才意识到白博在此前放任他发问并不是因为纵容,亦不是因为想要固好那份假象,而是因为曾向他许诺过的那份奖励,这让他如何能不欢喜,又如何能不动容。
眼下这个会拥着他入睡的男人是白博,是城中的白二少,是字头里的少爷,是圈子里的白先生,亦是旁人口中的白先生,更是他的主人,独属于他的主人。
那颗始终跳动在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般传出清晰的心跳声,惹得白博轻拍潘成叹笑道“起来吧,我还要睡。”
潘成带着无法掩盖的开心轻应一声便离开床被,白博似无奈又宠溺般勾着笑将被子拉过头顶。
城中的阳光照耀着其中的建筑亦温暖着早起工作或刚刚结束工作的人,更是看见那晚起的人如何优哉游哉地迈步在街道上又钻进车里。
那个银镯的消失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突然,突然得就像那个出现在潘成手上的银戒般。
无人询问那消失的银镯,但那出现的银戒却难免引人好奇,而那已好奇许久却依旧一无所获的人就似以往般躲在茶水间里进行探讨。
“所以到底是不是对戒啊?”
“白先生手上的戒指好像没有换过诶。”
“颜色和款式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对戒呢?”
“那对戒不一定是同款的嘛!”
“不同款不同色那叫对戒啊?”
“那不是对戒就是求婚戒指咯?”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就不能是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一个戒指吗?情侣之间单送一个戒指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就不觉得潘总最近像有喜事一样?”
“他哪天不笑的?”
“不是这个啦!所以说你们男的就是迟钝。”
“喂…不要玩性别攻击好窝…”
“陈助理人呢?”
“听得到。”倚着墙的陈助理稍稍后仰朝茶水间内说道。
“潘总要是快结婚了肯定要叫你帮忙吧?”
“我最近都在公司你自己有眼看。”陈助理没好气地说道。
“所以不是求婚吗?”
“所以说你们女的就是爱多想。”
“喂…谁刚刚说不要玩性别攻击的?”
“等等等…我记得有两个人之前说结婚戒指是定制的所以没那么快能戴上手,戒指呢?还在非洲采钻啊?”
被几人齐齐注视的Diana和Elmo顿时捻着自己的杯似逃窜般离开茶水间,几人似不愿善罢甘休般匆匆抬脚追上二人的步伐。
那无从获知的答案远远比能够被逼问出来的答案更让人想获知,那无法被满足的好奇心终是随着时间而被放置。
时间会带走好奇心,亦会给人留下一段又一段记忆。
收获不少新记忆的潘成似以往般在闲暇的午后钻进那辆黑色轿车里,一无所知地任由白博带着他不知去往何处,不想墓园的景象随着缓缓减速的座驾停稳在他视线里,他略带迟疑地侧脸轻唤道“主人?”
“下车。”白博边推门下车边轻吐道。
潘成下车就见白博从车尾箱里拿出一个箱子继而关好车尾箱,那掌心就似以往般朝他伸来,他亦似以往般将自己的手放进那掌心里就跟着对方迈步。
倚山建造的墓园注定让人暴露在阳光里踩过一个又一个台阶才能寻得先人的墓碑,潘成在迈过不知多少步后终是跟着白博停步在一块左右前后皆无邻居的墓碑前。
白博松开潘成的手便弯腰放下箱子,他抬身看向墓碑边抽出纸巾边轻唤道“妈。”
墓碑上的照片随之被纸巾轻轻擦拭,而那破破烂烂的墓碑亦清楚地落进潘成眼里。
一块并不完整的黑色墓碑有着凹凸不平的轮廓线条,平面里带着无数的缝补痕迹,凌乱地嵌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钻石与宝石,其中嵌有的黑白照里是一位女士,一位还没有被岁月摧残依旧美丽的女士。
潘成无从得知那张照片拍摄于何种时期,他只知白博的母亲离世时白博应该还很小。
那双眸里倒映着崩缺的墓碑亦倒映着白博的背部,那张漂亮脸蛋上写满难受,或许是心疼,或许是惋惜,也不知是在心疼白博还是墓碑,不知为人还是为墓碑感到惋惜。
白博擦过照片便抬身站直,他稍稍侧身伸手从后轻推潘成朝墓碑说道“带了个人来看你,潘成。”
潘成似拘谨又似不安般迈出半步又站稳,视线始终和白博一样稳稳地停在墓碑上,他是那般严肃又庄重地朝墓碑深深鞠躬,他深知自己该向面前的女士问好却在抬起头后依旧无声地注视墓碑,那紧闭的双唇始终没能吐出一声半句。
白博对此似乎并不介意亦不在乎,他在沉默里注视自己的母亲两息就转身弯腰打开箱子,腰臀随之落在墓碑旁,他边摆弄工具与材料边平缓地说道“她走的那年,我亲手打的碑,可是忽然有一天,我觉得这块碑配不上她了,带着锤就来了。”
那握着工具的手随着话语划过空气落于墓碑,白博边动作边说道“我要让这块碑配得上她,但是我想给她更好的时候就发现碑已经被自己修好了,那就再砸一次,后来就一直修,一直砸,砸了又修,修了又砸。”
那微微晃动的双眸在阳光下安静地注视着正在被修补的墓碑,注视着那个在动作间平缓地吐出话语的人。
那个立在阳光里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墓碑前,他看着白博不禁抿动嘴角,纵使他此时有再多的思绪有再多的腹稿他也没办法打开那始终闭合的双唇,他只能无声地立在碑前沉默地陪伴对方。
沉默的二人无心周遭的事物,一人眼里只有碑,一人眼里只有对方。
一束花随着靠近的脚步声落在墓碑前,伴着一声轻唤的‘妈’。
潘成转眸去看就见Psycho在碑前缓缓站直看向那黑白照轻声说道“我来看你了。”
白博随之停下动作勾着笑看向黑白照说道“现在分得清我们两个人吗?”
那注定是一个无法得到回应的问句,白博却似听到回应般扯了扯笑容,视线随着转动的脸落在碑前的鲜花上。
“她总是不让我带花去看她,她说那个花瓶要留着装她儿子给她送的花。”白博带着浅笑轻叹道。
Psycho随之叹笑道“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说,小风本性不坏,叫我照顾好他,要让小风专心念书,将来他出人头地,我也能跟着轻松些。”
白博不禁垂脸吐出哑笑就继续手里的动作,Psycho扯了扯笑便将视线重新放在黑白照上继续说道“她总是和我说她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她说让那孩子跟着我们孤儿寡母一跟就是这么多年,她于心有愧。”
“她总是拍着我的脸骂我,说我不学好,好好的学校不好好念,非要学坏,非要和我哥一样浑身上下没块好肉才开心。”白博边动作边说道。
Psycho稍稍垂脸笑了笑便抬脚坐在墓碑的另一侧俯身撑膝看向白博说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你生日,她不知道为什么只买了一块切件蛋糕回来,插着蜡烛就放到我面前,你那天晚上被打是真的能忍,一声都没叫,还要听她骂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连少爷的生日蛋糕都要抢。”
白博似忆起旧事般吐出一声叹笑,Psycho抿着笑看向黑白照又说道“等她清醒过来你却说是有人欺负弟弟,打完架回来太困就直接睡了,她当时哭花了妆,说你长大了,勇敢又有担当,将来一定是个好大哥,她看我那样子以为我是被吓坏了,硬是煲了一个星期的汤,那本来应该是给你喝的。”
“我有喝啊…”白博轻笑道,他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道”她说不会煲汤的母亲不是一个好母亲嘛,但她又总是把握不好份量,不是太浓就是太淡,我还不敢不喝完。“
”你敢不喝完她就敢一个月都不理你。”Psycho轻笑道。
白博垂眸笑了笑轻吐道“不管我在她眼里是谁,她理的那个都是你。”
Psycho不禁沉了沉双眸转头去看这处于半山上的景色略带沉重地缓声说道“我跟着你叫了这么多年的妈,到最后也没在她清醒的时候正经地叫过她一声夫人,还连累你一直叫她夫人。”
白博不禁失笑道“怎么叫她都是我妈。”
那倒映着景色的双眸略显失神,Psycho合了合眸哑声吐道“你说…她走的时候…牵着我们的手…有分清谁是谁吗…”
“有什么关系?你也是她的孩子啊。”白博不甚在意般笑道。
“哥…”Psycho低声唤道,唤着那个从他自发称呼白博为‘少爷’起就没敢再唤过的称呼。
“嗯?”白博随即应道,应得那般自然又那般惯性使然。
“我们给妈换个碑吧…”Psycho轻声说道。
“别动妈的碑,她一辈子吵吵闹闹,死了你还要吵她吗?”白博略带斥责地沉声吐道。
“你就没有吵她?砸几次了?妈就不嫌你吵?”Psycho似不服般侧头说道。
白博动了动下颚轻吐道“她在下面听不到,你换碑要动土。”
Psycho似突然被刺激到般猛然站起指着墓碑怒吼道“我就是想让妈有块完整的碑!”
咣啷-
地面被落下的工具击出声响,白博已然用力拽起Psycho的衣领,那一直安静的双手无声又及时地落在白博绷紧的臂弯上,那根本没有用力的双手却成功地让那凸显青筋的拳头停滞在空气里。
Psycho见白博的拳头没落在他身上不免转眸去看,那张写满着急的漂亮脸蛋随之落进他眼里,潘成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白博。
Psycho合了合眸就看向那微微发红的双眼勾出一抹笑,笑得那般狂傲又掺着些许揶揄。
白博合了合眸用力推开Psycho又轻轻挥开手臂上的手继而转向墓碑,他沉哑地说道“她到死都没有好,我也不会好的。”
Psycho扯出嗤笑边理着衣领边笑道“不是在好吗?我都准备血溅坟前了还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回应Psycho的只有那恰巧路过的微风和那张墓碑上的笑脸,他垂脸点燃香烟就抬眸去看面前的二人,潘成正用指尖轻轻勾住白博的指弯,那注视白博的双眸里布满担忧与心疼,他不禁勾唇一笑就朝潘成扬了扬下巴说道“本名聂风,台风的风,跟妈姓。”
潘成稍稍垂脸就转眸看向Psycho抿出笑轻吐道“潘成,成功的成。”
Psycho点了点头就叹笑道“我没有带过人来,他倒是比我快,这个人没什么良心,但是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收尸。”
潘成不禁失笑地垂下脸,他知道那怎么听都不吉利的话却是他们这种人会以生命长度去坚守的承诺。
那只自然放松垂落的手忽然收紧握住潘成,潘成随即转眸去看白博。
“想上去看看吗?”白博看着潘成轻问道。
Psycho顿时疑惑道“什么啊?看什么?”
白博毫不理会Psycho,他见潘成无声点头后就牵着潘成转身迈步。
“喂…去哪啊?”Psycho似烦躁般吐道。
白博边迈步边扬声说道“你帮人收尸不埋啊?”
Psycho不禁低骂一声就抬脚跟着二人踏上阶梯,他边走边说道“玩这套,喂,你认真的啊?”
白博在迈步间抿着笑侧头去看潘成却没给Psycho任何回应,惹得Psycho抬头又垫脚地想要看清上面的景象。
当白博停步在一块墓碑前时潘成和Psycho也得以看见那块合葬碑,那是一块同为黑色的墓碑,其上已预留好黑白照的位置。
“卧槽…你能不能把字刻上?我到时候还要给你们刻字是吧?”Psycho顿时似抱怨般吐道。
“你帮人收尸不包刻字啊?”白博侧头看向Psycho嗤笑道,他转眸去看潘成就见其脸上布满愕然与惊喜,那目不转睛的模样写满动容与向往。
那张厌世脸随之垂落眼帘浮现一道笑容。
向往吗?
白博抬起眼帘就朝那块亲手打造的墓碑看去。
阳光下的墓园里立着那牵手并排站立的二人,立着那吐烟的Psycho,立着那块依旧残缺的黑色墓碑,散落着零碎的工具与材料。
微风带动绿叶轻轻拂过这片属于逝者的土地,似安抚又似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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