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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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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雍帝二十八年初,白琰集结安南侯麾下二十万大军,并南蛮十万大山二十八部,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他的《讨萧氏檄》宣言:“水德已失,厚土当立。”

而长青神殿这次,一句话也没有说。

雍帝二十六年起,江南大旱,颗粒无收;淮北洪涝,漕弊案发;洛邑士族,与皇权之争已是摆在了台面上,太子昭已是被斥责了无数回,焦头烂额,天下唯西北一片净土。

雍帝垂垂老矣,死也不能看着天下落到士族女的后代手上。

可是他没有其他儿子了。在王皇后十年如一日的高压管束下,后宫皇子皆为庸才,早早去国就藩者不知甚几。而他的公主们,被他当做棋子,一个个安进了士族门庭;他的另一个成材的儿子,被他的刻薄寡恩逼去了长青神殿。

雍帝拼命挣扎。他发起宫变、监禁了皇后,命太子萧昭执玺监国,却又用自己的心腹牢牢辖制住他,自己则游走于后宫嫔妃之中,妄想着老蚌怀珠,天赐新儿。

白琰势如破竹,一路长驱直入,可大祈百年积威摆在那里,他没有足够的实力让大江天险的驻将反水,只好由川入秦,意图叩开西北大门。

谢琬顿时兴奋起来,排兵点将准备把他打回西南老家,最好是斩于阵下,祭父亲与恪王的在天之灵!

雍帝的手书不紧不慢地送到。

——停战,议和。

白琰要夺的可是萧家的天下!谢琬读完信,只觉得雍帝的脑子是烧坏了,不能置信地把信撕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吩咐点兵备战。

第二封手书紧接着送到。

三年江南大旱,淮北亦是饿殍满地,唯有西北富饶。雍帝问她,军粮只有一份,是拨回去救济中原百万灾民,还是血洗那所谓的叛军?

谢琬满头热血冷却一半,这次她不得不犹豫。

西北纵是再繁华,那也到底是苦寒之地,唯有宁青二州粮产丰饶,要养活偌大的西北万民是容易的?商旅往来的奇珍异宝再多,也不能吃不能喝,养不活军士。在现今这个年头,是有钱都买不到粮食。而诸如川蜀这等太平之地,又死死卡在白琰手里。

打仗,就是烧钱。这必然是一场消耗战,她要打,就要踩着中原万民的尸骨,去铺就她的雪恨之路。

这种事情,谢琬就是再活几辈子,也做不到。

其他将士不明就里,宋锐却是对这件事知之甚详。他枯坐了一夜,语气坚决地告诉谢琬:“国公爷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着少主为一桩仇恨,白造罪孽。我们武人最不怕杀孽,手上染多少条性命都没有关系。只是这满手鲜血,不能有一点儿来自于我们的百姓!”

谢琬颤抖着手封好奏折,挥挥手示意军粮装车,一夜之间就憔悴了。

宋锐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心惊胆战地发现了她鬓边一缕雪白的发丝。

谢琬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将那缕头发果断拔掉,重又束起高高挑起、英姿逼人的一把束发,精神奕奕地上女墙巡军去了。

她退让至此,雍帝却还是夜不能寐。

他这次写了一封私信,语气亲和地告诉谢琬,为避免西北百姓遭受战乱冲击,中原灾平之后,可以接纳西北平民安居。

谢琬犹疑,实在不明白这一位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可避战这事吸引力实在太大,她自己是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便越发的希望在有生之年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中原之安定无忧,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是在洛邑呆了好几年的。

于是下令迁民。

天阑谢将军和定国公府的威望摆在这里,何况这种事谢家‎‌‍现‎‍‌代‎‎‌‍也不是没做过。这一迁,便意味着一场背水之战,全无后顾之忧的杀伐。先代几次迁民的结局,都是西北军的大获全胜。几百万黔首听定国公府的号令听得惯了,毫无异议地拖家带口迁往中原。

这就是谢氏的号召力。

雍帝又愁脱了大白头发,龙冠都戴不太稳了,简直浑欲不胜簪。

白琰也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把军队扎在黄河对岸,开始休养生息、打牢根基起来。

白琰大军的安分,让雍帝几乎忘却了来自关外的威胁。他日夜所思所想的是谢氏的铁军,还有富饶的西北,对于大把粮食,谢琬那种说拿就拿的魄力。

每次想到这个,就像有一只小手在他心底轻挠。他想,凭什么谢氏有的,他堂堂天子不能有?凭什么谢家在西北说一不二,他堂堂天子却要受尽士族辖制?

如果......谢家没有后人可以承爵了......如果谢家的香火断在这一辈了呢?

雍帝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僵持到了深秋,西北的秋粮终于出仓,谢琬亲自去清点收成。这次百姓都迁进了中原,只好发动军士自力更生了。

年头不好,收成实在是少了不少,勉强只够今年过冬的储粮。

谢琬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平叛日期又往后延了延。

黄河封冻,谢琬正严阵以待,没想到白琰的大军竟是鬼魅一般绕过了秦地,眨眼间就掠向了江北。雍帝顿时惊慌起来,连发数道勤王令。谢琬本打算拒绝,来使却冷冷一笑:“贵妃娘娘刚怀上身孕,年后就要晋皇贵妃......陛下让定国公多加考虑——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也在洛邑城里呢!”

兰亭,子昭和姨母,都是谢琬时时记挂在心尖上的人。

......罢了,左右是要守护大祈的,守住了洛邑也就是守住大祈了吧。

谢琬取出佩在护心镜内里的虎符,交给宋锐,连夜点齐十万西北军,返京勤王。

今年的雪格外的大,呼啸的北风一路南下,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一片死寂。邶城外连绵的山脉是一片纯澈的白,除了沉闷的雪团砸在窗纸上的声音,再没有多余的响动。

浩浩荡荡的风雪,天地之间一片绵白。谢琬穿了一身玄色裾衣,坐在城主府高高的屋顶上,,墨色裾尾曳在素白的霜雪上,更衬得她眉目高华。

她披散着头发,戴了一条玄色金纹抹额,眉心近乎纯黑的紫睛石也不及一双眸子深邃。

长青神殿昭告天下。再六个月,便是重华宫少宫主的继位大典和双修大典。

此后,他与薛萦将长居圣洁如画的昆仑山脉,重华宫中,做一对世外璧人,与凡尘从此再无半点干系。他们会举案齐眉,一世长安,别人的悲或欢,与他们从此再无半点干系。而她谢琬的生与死、爱与恨、优柔与决绝,与他萧晦从此再无半点干系。

传说重华宫是离苍穹最近的地方,那里的夜空,一定比羽倾台更为明亮纯澈吧?

谢琬紧了紧身上的裾衣,嘴唇冻得青白,睫毛上的雪沫随着眼帘下垂而扑簌簌地抖落。她捂着唇,身子剧烈颤抖了半晌,一缕浓艳的猩红,仍旧是溅在了雪上。

......谢温瑜,你这辈子,可真失败啊。

开春,又遇大旱。

西北一片枯黄,谢琬焦头烂额,。她收拢了库房一看,损耗大得惊人,几乎入不敷出。然而此时邶城辖区没剩下几户人家,没地方可征军粮。

谢琬叹了口气,暗想如果实在撑不过去,也只好向洛邑求助了。雍帝再昏聩,西北军的重要性,他总还是清楚的。何况西北救济了中原数年,怎么都是有来有往的才是。

她便暂时将此事搁浅在了一旁。

三月,白琰掉头,自江北之西挥师北上,剑锋直指邶城。谢琬听闻,精神一振,八百里加急向洛邑禀报出战求援之消息。西北军听闻战讯,上下士气大振。

白琰匆匆行军,直奔邶城,然而甫一进入谢氏辖区便来了个勒马立定,竟然是慢条斯理地扎寨安营起来。

谢琬冷笑,命亲卫将她的紫云盔、银麟甲、鹰翎护心镜等细细擦拭干净。

白琰,从小到大你就没有赢过我——如今我身后是大祈河山,就更不可能!

她坐在城头上,望着千里草原之上冷冷的一弯上弦月,手里巾帕慢慢拭着,将一柄朱缨银枪拭得雪亮。

白濯衣大口大口喘息着,一边抓住星云不放,一边努力回忆《周迭通史》上对整个雍帝二十九年的描写。

白琰足足困了谢琬一整年。

在谢琬不知道的时候,一则谶言,悄无声息地就在洛邑传开,像荒草一般疯长起来的,除了谣言,还可以是帝王的疑心和杀意。

十六个字,自天域之外的长青神殿传来,叫人不敢怀疑半分。

双星难曜,皓月当空;凤鸣西岐,女主天下。

流言像草原上的天火一样飞速席卷了整个洛邑,由内至外由洛邑到周围的州郡县乡。人心惶惶,而皇宫的沉默,更是助长了这气焰。

雍帝几乎是暴怒。他立刻下令中断与邶城的联系,将中原与西北的疆域完全划开,十万西北军被化整为零地牢牢控制在洛邑,朝廷上下保持高度缄默,士族与皇室相斗了几百年,第一次这样的齐心协力。

对西北连发的急折敷衍搪塞、留中不发,谢氏的耳目竟连消息也来不及传回去,就被几股庞然大物般的势力联合绞杀在了城内。

邶城成了瞎子、聋子、弃子。

被安置在中原的几百万西北平民,安心至极地享受着天子脚下的安稳太平,繁荣富饶;从旱涝中喘过一口气来的江南和淮北,也纷纷加入到讨伐不臣谢氏的阵营之中。

似乎再没人记得,牢牢卡住白琰侵吞版图的脚步的,正是这不臣的谢氏。

是生活太过于安定,腐蚀了他们的骨子吗?

又或是,谢琬战名在外,他们习惯了在她的庇护下生活。他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西北曾经的荒凉,他们坚定地认为,邶城一定是永世富饶、遍地黄金的。无数的粮食你定国公轻而易举地就拿了出来,对于这样小小的叛军你又为何迟迟不能剿灭、反而要向我们伸手呢?屯粮积兵,不就是因为你谢琬有不臣之心么?!

他们坚信西北一定有无数珍宝,他们认为谢琬一定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其实对邶城的变化充满了嫉妒,可是他们——不肯承认。

他们不肯承认大祈十万里山河要倚靠一个女子的庇护,他们依赖一个女子,他们妒恨一个女子。他们——不肯承认。

他们宁愿告诉自己,她揣着狼子野心,而他们的唾弃,天经地义,日月良心。

谢琬就这么苦苦支撑到了雍帝二十八年的年末。入冬以来,就不断有士兵因饥寒而倒下。现下西北没剩几户百姓,就是个军医也找不到。病了的士兵,喝一碗浓浓的井盐熬成的开水,裹一袭被单,胡乱压些日常衣服,发一身冷汗,听天由命。

谢琬自己的衣裳也全都匀出去了。她干脆只留了几件换洗的单衣,外头套上铁甲,冰得刺骨,疼得钻心。

每日花在女墙上的时间就是九个多时辰,连饭菜都是匆匆赶的。她记得很清楚,入秋前还有菜肴,入冬后米饭都是不够的,到了雪深时节,碗里的清粥稀薄的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她不得不承认了,再也没法哄瞒自己。

雍帝这是,不打算管西北了。或许他已经做好了割让西北、与白琰议和的准备,又或者,他对谢家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比起白琰,她谢琬才是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要借白琰之力,毕其功于一役,将整个谢家、连根拔起。

雪越累越厚,邶城之外,白琰七次进攻,谢琬亲自领军将他打了回去,将势如破竹的白琰军牢牢卡在城郊五十里的苍茫山外。

开春......只要能撑到开春!

皇贵妃诞下了一名小皇子,雍帝大喜,恩赦天下。

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要守护的人,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退缩。这个孩子或许是白琰仇恨的导火索,却是她谢琬的后盾。

她的恣意飞扬,她的离经叛道,不过就是守护的一种姿态而已。自从被立为定国公世女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一眼望到自己的将来。

呵......左右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如何能不倾尽全力呢?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

开春了,情况却更恶劣。粮仓里一粒米也没剩下,最后一点口粮被谢琬悉数退回给了百姓。她在邶城外的苍茫山上起了一座碑,将死去将士的骨灰全部洒在碑前的湖中。

自雍帝二十八年七月白琰围城以来,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饥荒冻害,剩下的半数西北军已折损了小半。其余的,也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支撑。

战场之上,他二人曾远远地见过一次。都是面容冰冷、眉眼沧桑。白琰也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躲避谢琬的箭只之时,他的左腿明显不大灵便了。

战争的代价是惨重的。白琰色士兵在打扫战场时,发现西北军破碎的尸体的肺腑中,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粒米,全都是空着肚子上的前线,用性命捍卫着邶城的净土。

雍帝二十九年四月,气候闷热,无名的时疫又开始悄然蔓延。谢琬巡城回来后就开始发烧,咬紧牙关,勉强布置了守城图,就一头栽在地上。、

谢珖看得揪心,只好去找宋锐。大马猴儿似的团团转,语气焦急无比:“少主这身体——现下我也只能跟您讨主意了!”

宋锐怔了一怔,眼神莫明地沉暗下去。

谢珖决心道:“怎么办您倒是一句话!我谢珖是不怕死的!”

宋锐垂下眼帘,语气幽幽:“......好,你听我一句吩咐。”

他在城主府中站了很久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连夜赶到斥候卫。

然后满色冷肃,沉声道:“少主的性命就握在你们手里了......此番我们唯一的援军只有太子殿下,只有他有办法带回留在洛邑的西北军。如果不能将密信送到殿下手里,邶城中人谁也逃不过一个死。”

斥候卫单膝跪地,个个面容坚毅。

这些人的性命,都是虎牢关之役中,谢琬用自己的性命赌回来的。

宋锐声音低哑,隐隐透着哽咽:“把信送到后,如果你们之中还有人活着,便不要回来了......能逃出几个......是几个吧。”

语气里的悲凉听得人揪心。

然而隐在暗处的眼神却是谁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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