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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陆
洛邑飞马传讯,安南侯反了。
士族与皇权的双重雷霆手段,安南侯一脉立即被族灭,世子夫人孔眉汀的孩子活生生在昭狱里折腾没了。白琰断尾而遁,冒着重重劫杀逃往西南。
谢琬不能置信,可萧昭亲笔,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萧昭说,安南侯早有反心,数年前白琰就亲自带兵北上打探过谢家虚实。乃至于兰亭的部落,便是在彼时覆灭的。
是了......电光火石之中,谢琬蓦然想起来,那两位勾结契丹的陕西布政使和西北总督,原是在西南干出了政绩才调往西北的。
她的父亲和恪王......并不是死于偶然。
安南侯白家这盘棋下得太大,初时或许只是想着割据一方,可渐渐的就膨胀了。白家想要的,是整副河山。
原本他们耐心地蛰伏着,打算在士族与雍帝的争斗中寻找一个契机。但他们不曾想到谢琬会这样崛起,乃至白琰在谢琬面前显而易见的逊色,都让白家紧张不已。
因此有了雍帝二十一年的流火之变。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定国公府挡在了这条路上。
——白琰!
早先谢琬连吃败仗之时,宫中的兰亭亦是光景惨淡。萧昭来信中语气几乎是痛心的。他隐晦提起,雍帝将兰亭当成蓄寿养命的药引和禁脔,夜夜独宠,却一点体面也不肯给她。
那样松弛枯朽的老男人,将年华正好的兰亭折磨得......
谢琬一拳击碎了整面铜镜,咬牙切齿,怨怒横生。我谢家为你代代尽忠。从人口昌繁的大族寥落至此,你却不肯善待我妹妹!
我谢氏代代忠烈,只换得你君心难测、天子寡恩吗!
她几乎是想冲回洛邑,当面质问那个披着龙袍的枯骨行尸。可宋锐将她死死堵在城主府,一句话就牵制住了她:“白家才反,少主就直冲洛邑,是想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吗?只两件事——谢氏历代忠烈名节要如何?!没有洛邑支持老国公爷的血仇如何报?!”
想起父亲和祖训,谢琬眼神一黯,手中长剑铿然坠地。
她没有办法。连一个公道,一句质问......都不能替兰亭讨回。
要报仇,她不得不臣服于雍帝的皇权之下。
谢琬茫然看着宋锐,眼睛里一片灰白。
“少主......再忍一忍!”宋锐压低嗓音:“只待大仇得报,肃清了白琰,整个西北都是谢家的......任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宋锐眼睛里跳动的两团猎猎火光,却只把谢琬的面容映照得更苍白。
割据一方吗......她能活多久呢?便是做了西北的王,也不过时分割了子昭表哥的天下、抹黑了谢氏的名声罢了。
可是看着宋锐充满希冀的神色,谢琬动了动唇,终究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谢琬武运转至,常胜无败。她像是要将身体里最后一点火星全部燃烧透彻,领起兵来堪称无休无止。契丹连连败退,撤回天山以北,大周疆域北扩千里,加之邶城繁华景象,谢琬的名声日甚一日,水涨船高。
甚至有人私称邶城为“西都”。
对这一切谢琬一概忽略,她只是将武力牢牢收束在掌心。邶城地势优越,是往来商旅的必经之路,何况洛邑之中士族皇权争斗不休,盘剥苛严,商人羁民西迁理所当然。
谢琬甚至想,她会把西北治理成一片繁华。不会有权力争斗,更不会有如同恪王谢令元那样的牺牲品。
她的想法这样纯粹简单,她以为很容易就能办到。
雍帝二十五年,谢琬回京述职。宣室殿上雍帝宛如裹着锦绣的木偶,一双满是腐气的眼睛夹在松弛的皮肤里打量她,目光阴冷。她低下头,想着幼年所见的高大威严的姨夫,心里头说不清是哀恸还是悲凉。
“去见见兰贵妃吧......”他缓缓道,眼睛里始终流转着莫名的光芒:“她一直在折枝宫等你......”
谢琬立刻谢恩,头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
“双星难曜,皓月当空......”雍帝喑哑的嗓音如毒蛇吐信,冰凉滑腻地在殿中漫开:“朕倒要看看,这轮月,能亮到什么时候......”
他“嗬嗬”地低笑起来。
兰亭绾了高髻,锦衣华服,脂粉鲜妍,配饰叮咚,却像一朵褪了水分、徒留艳色的纸花,往日圆润的脸颊都削瘦得尖锐。
谢琬甫一见她,眼眶就湿了。
“世女,别这样......”她难掩倦意,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便是嫁了白琰,我与他也不会有好结局......他杀尽了我的族人,这仇恨是永世都不能磨灭的。”
“不一样的......兰亭。”谢琬摇头,眼眶薄红:“至少你不会被这样折辱!”
兰亭面上流转过一丝掩不住的痛色,目光茫然起来:“可是夫君不是他,嫁了谁都没有分别。若能换回世女,至少还有些价值......”
谢琬心如刀绞。
“白琰的妻子,世女你见过了没有?”兰亭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那是个很好的女子,聪慧大方,哪怕是沦落至此,也不卑不亢。文国公府将她抛在城郊的别院里幽居,她也还是淡然的。世女,我的处境,也不能比她还糟糕啊。”
谢琬眉头一蹙:“孔氏?”
兰亭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
谢琬不接话。以她的骄傲,便是这等家恨,也不屑向一个女子发作。
兰亭咬了咬唇,轻声道:“不提这些......太子殿下至今未娶。”她小心地看了看谢琬的神色:“世女有没有想过......为自己打算一二?”
谢琬一怔,沉默片刻方道:“我这一生,悉在邶城。”
兰亭摇头:“世女,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的。”眼圈一红:“可他这次会来,带了个女子,说是师妹......长青神殿的人,到底是世外之人,从不见与俗世多有纠葛的!”
谢琬身子一僵,猝不及防之下,面上浮起一缕不知所措的惊愕。
“我今夜就和你去羽倾台。”兰亭认真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世女,我不要你走我的老路!”
谢琬至今都对那一夜记忆犹新。
六月的夏夜,天空干净得像琉璃,明净清透,纤尘不染。她在窗前站了几个时辰,眼看着火红的太阳沉下,流朱似的余晖缓缓从西边的天际淌尽,一寸寸夜色如墨汁,渗入白纸般浸透苍穹。一切光线都敛尽后,无数繁星渐渐探出脸,大大小小地洒满了夜空,明明灭灭,星光温柔。
多熟悉的景象呵,却让她止不住的心慌。
兰亭带着她,从折枝宫走到羽倾台。她们走得很慢,兰亭能感觉得到谢琬的手心冰凉,渐渐渗出冷汗。
她止步,仰头望着谢琬孤身踏上九十九级白玉长阶,神情冷清,脊背笔直,骄傲异常。
一阵阵心悸便如潮水般漫上,兰亭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的不忍和后悔。
天悬星河,繁星灿烂。羽倾台丈余见方的空旷高处,风声浩荡,万里虚空如墨泼开,无数光点浩瀚嵌于墨上,流淌成绚丽星河,亘古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琬脚步轻不可察,落叶般覆在玉阶上。
无数星光如弦,漫漫自天际覆来,收束成夺目的一条光带,萦绕着羽倾台中巨大精密的石晷周围。萧晦青袍玉冠,容颜温隽,掌萦光弦,罕见地含一抹浅笑。
他一手执光,侧着脸对身旁少女说着什么,双眸倒映出璀璨夜空,明亮更甚星辰。
那少女亦然仰起脸,笑意盈盈,与他交谈时眉眼柔和秀婉,风姿绰约。
谢琬面无表情,定定看着,眼睛刺痛。
像有一根细却粗糙的绳子,在心上缓缓拉锯,研磨着,便渐渐陷进肉里去。却依然不肯罢休,继续下沉,把血肉绞成泥,痛得她心尖发颤。冰凉自头顶向下蔓延,把身体一寸寸冻结成冰。
什么苍茫山的崖壁,将将化冻的渭水,都没有这羽倾台彻冷冰寒。
她就这么看了许久,轻缓离去,没惊起一点尘埃。自始至终,头颅高昂,脊椎笔挺,眼神清冷漠然,一点情绪不带。
现下支撑着她行完这一段路的,不过就是她骨子里谢家人的骄傲而已。
从那以后,兰亭再也没有从谢琬口中听到过萧晦的名字。她在洛邑呆了半个月,与无数故交旧识把酒畅饮,哪怕是扬眉大笑起来,眼神也是沉静端然的。
她还是哪个侠义英气的谢温瑜。少年得志,权赫一方,意气风发,无需为任何外物动容。
可内里,多多少少有些东西变了。
她离京那一日,没有人送别,萧昭和兰亭都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人。她走在亲卫的最后,离去之时,忍不住又勒马立定,回头望了望洛邑城高大的城门。
玉照白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刨着蹄子。谢琬自嘲地一笑,正待勒转马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止住了身形。
她看着碧裳青裙的女子自城门袅袅而来,鸦青云鬓,姿容秀美。那女子颔首一笑,声音轻柔如水:“我是薛萦,长青神殿重华宫弟子。”
谢琬动也不动,自马上俯视着她,神色平静:“沧州薛氏?”
“正是。”薛萦展眉一笑:“家父是宣武侯。”又自袖中拈出片什么,迎风一展,便舒展成一捧裘衣,双手捧起交到谢琬身前:“来替师兄,将此物归还原主。”
谢琬眼神陡然暗沉下来,落在雪白狐裘那一点淡色朱砂之上,尔后目光一擦,若无其事转回薛萦脸上,淡淡道:“小物件罢了,不值什么。”
薛萦莞尔:“千金之裘呢,将军也这样平静视之。想来西北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将军也看不上这个吧。”
谢琬手腕微动,伸手将狐裘抄至手中,再也未看一眼:“西北多狐,不值什么。”
薛萦点头:“也好,那师兄便不必再多介怀了。他不日便要回去,长青神殿四季如春,他也用不上这个了,师兄还怕辜负了将军的友赠呢。”
谢琬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波无澜:“无妨。”
薛萦盈盈笑着,语气里自带三分亲昵的埋怨:“早就听说邶城有西都之称,天下奇珍异宝齐聚西北,将军是何等人物呢?我也这么劝师兄,他就是脸皮薄、性子内敛,怎么也听不进去呢,这才叫我来送送将军。”
真是没完没了了。
谢琬眸光一冷,眉头一沉,唇角掖进几分微微冷笑,颔首道:“说得正是。既然姑娘这样看得起它,那就烦你把这东西带回去吧。我实在,不缺这个。”
薛萦迎上她锋锐眸光,竟是不闪不避,笑容越发清淡,隐含轻慢之意:“那就不必了,我长青神殿也用不着这个。”顿了顿,又道:“四年后师兄将接任重华宫主之位,虽说长青神殿与世隔绝,可将军也不是外人。”
她扬起的笑容隐隐带着一分戾气:“那就请将军不要嫌弃,赐光来参加师兄的继任大典,和......我俩的双修大典,如何?”
谢琬一失神,那轻袅语声如重锤砸落心上,砸得她双耳隆隆,眼中世界扭曲成一片斑斓,竟没能立即接上薛萦的话。
薛萦唇角一勾,笑容里便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她加重了语气,语含冰霜:“最后一事。师兄与我才算得上是同道中人,长青神殿也从不与外界牵扯,请将军......多少自重,不要自取其辱。”
谢琬双手攥紧,眼中血色隐隐流转,锋锐戾气闪现一刹,又随即隐去。
萧晦算什么?凭什么让她去欺负一个女人?她学得一身武艺,可不是为了争风吃醋的!他的事,与她又有半分干系?!
她暗自长长吐了口气,声音顿时平静下来:“那就祝姑娘与少宫主......”
语气又轻又冷,斩钉截铁,“举案齐眉,一世长安。”
说罢打马而去,背影决绝,再不回头。
那斗状星云简直是在飞旋,中心白光越涨越大,白濯衣几次被弹开,忍不住捂住眼睛别开脸,伸长胳膊去够那些飞散的记忆碎片。
不行的——她还没有看到谢琬的死因!
混蛋!到底是谁在妄动青缕秘云镜?不怕先生倾全重华宫之力追杀他么!
一阵阵剧烈的晃动,转变成隆隆的震动,星云飞旋,无数光斑被绞入其中,消失不见。无边无际地虚空边缘浮现一道白芒,像是在侵蚀这片夜空一样,缓缓向中心撕来。所经之处,如日出一般,夜空被渡成白昼。
不!
白濯衣一咬牙,不管不顾,闪身撞了进去。
这是谢琬惦记了一辈子的羽倾台星夜,是她一辈子的心结,也是先生一辈子的因业。白濯衣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无论是作为定归弟子,还是白琰的女儿。
最起码她要知道,谢琬的死,背后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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