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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伍
雍帝二十二年三月那一场仗,是谢琬戎马时代最辉煌的开始。
白濯衣读过史书,虽只寥寥几笔,但也能透过字里行间,看清执笔人对那个女子的仰慕钦佩。
那一年她十八岁,直到二十五岁,七年,契丹撤回到天山之北,将千里肥沃牧野拱手相让。谢琬也分毫不客气,大开城门,任四方商旅来往行走,胡汉混居。
碎叶,于阗,楼兰,柔然,大月氏......无数蓝眼绿睛的胡人,乃至大食和大秦、波斯和天竺的旅人都在邶城留下过踪迹。而这样多的人种混居在一处,却没有发生过一起骚乱。好似定归谢温瑜的名头挂在邶城,这里就该是宁静繁华的天堂。
但后来人发现,谢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是个武将,一个长于西北、见惯胡汉的武将,一个出身非凡、勇冠三军的武将。她不懂内外之别,更不忌惮君臣之分。
——她只会治军,不会治城。
那七年,邶城繁华无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同时,内外军情城况亦让有心人摸了个透,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震慑着千里之外日渐垂垂老矣的君王。
谢琬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其天真断送了其一生。
玉照白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偌大的马头。谢琬俯身安慰地摸了摸它,拧起眉隔着渭水,望向对面。
“春瘴异暖,自地而升,天不及晴而渭水已化冻。”萧晦一字一字异常肯定:“纵面有浮冰,其下水已大淌。”
她冷冷地望着对岸的契丹铁骑。
老奸巨猾的褡不也......同她父亲斗了一辈子,像瘦小干瘪的草原狼一样阴险残忍,越老越谨慎。现下是提着小心、不肯出兵呢!
谢琬下定了决心,勒了勒辔头,孤骑迎上去。
玉照白一声长嘶,雪影似箭,转眼间便冲至渭水岸边。
萧晦脸色大变,宋锐却一个眼疾手快,抢先敲中他驭马之手的麻筋,待他闷哼一声倒在马上,方低声道:“您不能做第二个恪王,少主也不能做第二个老国公爷。”
萧晦双眼睁得巨大,双手抖抖索索地在马缰上抽动,几乎低叫出来——她这是想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成!
他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恐惧扑面而来。
谢琬勒马立定,反手执枪,一双冰冷嘲讽的眼眸压在头盔下打量对方,目光如刀子一样锋利,一连串契丹语毫不留情地从他唇中吐出,字字带刀。
这样一个削瘦年轻的女人也敢辱骂狼的后人!——契丹军中顿时骚动起来。后方传来好几声高高的斥责,勉强压住了骚动,却压不住一排排恶毒的目光。
宋锐见状,跟了上去,大喊起来:“这是我们主将谢将军!——老国公爷的独女!杂碎们焉能不受死?!”
谢珖早已热血沸腾,奈何谢琬军令在前,他拉着马原地团团打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谢家的继承人!一个乳臭未干、弱不禁风的女人!
契丹人这次是真的骚动起来了,一双双眼睛泛出贪婪的亮光,兵线往前压了好几尺。
谢琬哈哈大笑,弯弓搭箭,平步而去,一箭精准地射断了左谷浑王项上的狼尾穗子,尔后挽了个漂亮的枪花,骑着玉照白缓缓地踱至渭水中央,神情轻慢地向对岸勾了勾手指。
宋锐额上冷汗瞬间冒出,笑也僵了几分。
谢琬却也不笑了,一双冷厉锋锐的眼睛如利剑,狠狠地在契丹军身上剐了几个来回。被她扫过的胡人只觉心头一冷,如被当头淋了一盆冰水,热血全冻在了头颅里。
他们是驯化不了的民族,杀心真的上来了,恼恨和嗜血的欲望搅合在一起,杀意便在每个人心头泼墨般泛开。
一双双狼一般凶狠残忍的眸子恶狠狠地钉在她身上,几万人如野兽一般的粗喘声混合成闷雷一般的隆隆响声。
谢琬唇角一勾,语声漠然。
“废物!”
掷地有声,点燃了最后一根引线。
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草原狼的子孙们嘶吼成一片,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双眼赤红、扬蹄如飞,。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黑压压的大军潮水一般漫向谢琬。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谢琬不闪不避,直至面对着第一个冲到的契丹人,手中银枪一旋,红缨飞起,闪电般急速一点——
一式封喉!
血色纷飞里她凝神听着,不肯放过一丝儿水声,手中长枪如银龙入海,红缨飞旋间热血泼洒开来,溅在她脸上,越发显得眸光雪亮逼人。
直到大半鞑子都冲上了渭水的冰面,谢琬终于听到了她想要的声音。夹杂在万千杀声里,细弱,却坚定。
她唇角一勾,双手执枪向前一送,挑飞一人心肝,又头也不回手腕一沉,回马枪将身后一人的头颅刺了个对穿。漫天乌黑里一线银光闪动,猩红四射迸开。
唇嗫动了两下,叹息一般的低语轻柔地逸出。
“渭水化冻......冬去春来。”
萧晦的眼眸第一次溢出了惊恐神色,他心一横,扑在马上一口咬在自己手上,鲜血四溢,那锐利的痛楚顿时将麻木冲淡了几分。
她第一次弯了弯眉眼,几乎是狡黠灵动地一笑,长枪向下一插,红缨在北风里猎猎飞扬。
那是无比细碎而微弱的一声“叮”,仿佛是从宇宙的尽头传来,又仿佛是从大地的深处响起。它从谢琬的枪尖蔓延,悄无声息的以飞快的速度席卷了整条渭水。
倏然之间,万丈冰河同时炸开,激昂的水柱唰然从裂隙之中喷涌,在谢琬和契丹兵之间盛绽开透明的水花。下一瞬间,整条渭水同时垮塌,水声轰鸣,裹挟着无数巨大的、碎裂的冰块奔涌而下。
天地都仿佛静止了一瞬,墨色的苍穹死寂一刹。
万千契丹人撕心裂肺的惊恐哀嚎声中,萧晦的手终于拽动了缰绳。一簪子狠狠刺在马儿脖颈上,逼得它哀叫一声撒蹄狂奔。
他横趴在马上,一头青丝披泻而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谁都没料到他会暴起发难,只愣了一愣,他就奔到了渭水边。
尔后,手一松,就是一个翻身。
——坠进了茫茫冰河之中。
白濯衣觉得头极晕,有些昏昏沉沉。她努力地想清醒过来,仔细打量周围虚空,却发现那朵星云仿佛是被什么惊扰了,不住嗡嗡轻颤。
这可是谢琬的魂魄所在!
她顿时有些焦急,一个翻身直坐起来,捞过那些光点,却发现星云颤动之下,开始向内收缩。速度慢得肉眼难以察觉,可又确实是在变小。
是谁在外界干扰?!这青缕秘云镜也是寻常人敢触碰的?!是将她骗进重华宫的神秘人,还是那两个不安分的混账哥哥?
若是伤了谢琬的魂魄又该如何是好?
白濯衣眉头死拧,抬眼望着无边无际的破碎虚空。依旧是璀璨夺目的瑰丽星河,茫茫织就明丽慑人的一卷奇景。
她看着看着,越看越熟悉,脑中一震,豁然开朗。
这个景象,并不是因为青缕秘云镜,它虽有聚魄集魂的神力,却不能幻化出这样的夜空。
这片星河,是谢琬的魂魄所化,维系着她此生最深沉隐秘的执念。她走过那么多的地方,看过那么多的美景,返璞归真、生前死后心心念念的竟只有这样的天。
这是羽倾台的夏夜,羽倾台的星空。这就是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一点念想。
在她心里,羽倾台的晴夜始终这样炫目,一夜一夜困了她一生一世。哪怕她战死邶城,连魂魄都回不去一直惦念着的地方看上一眼。
褪了那些光环头衔,她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女子。
白濯衣的眼睛又泛起水光。她触摸着这团星云,心里的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
“她的心意始终都摆在这里,只是,先生......”
“您这一生,都没能看真切。”
杏花开了,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从天山之北的山谷里一路御风而来,将浓重的春意慵慵地带进邶城。
嫣红清浅的花色,是暗灰苍冷的大漠里唯一的一点亮。
花瓣飘转,落在裾衣上,被素手一拂,辗转落于尘中。谢琬眸色如水般纯粹清亮,怔怔地望着天边时卷时疏的逶迤流云。
早来的、明媚的一个暖春。
“行李收拾好了?”她忽而道:“宋叔会护送你到晋州,一路都是谢家的辖区。”
萧晦淡淡开口:“妥当了,来向将军辞别。”
谢琬语气更疏离:“慢走不送。”
“对了,还有一事,想顺便问问将军。”萧晦缓缓道:“那日在众将之前,我的话有多荒谬,将军不会不知......”
他语气一重:“为什么宁愿赌上性命,用我的计谋?”
其实他的嗓音里有极轻极轻的颤抖,若谢琬此时回头,便会发现他的眸子里有几乎是称得上紧张甚至希冀的神色。
可惜她没有。
谢琬仍背对着他,指间花瓣被她揉捻成嫣红的汁渍。她一面揉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道:“自然是相信殿下的观星术了......那种情况下,我不相信殿下,还有别的法子么?对了,还要多谢殿下捞了我一把,我会将殿下的功绩如实报给洛邑的。”
萧晦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不能置信的光芒一掠而过。
谢琬抬手轻轻拂过唇边,闲闲抵上,仍道:“不过,殿下既已是世外之人,就不要再与我们这些人多有交集了吧。听说长青神殿有门规,擅自插手俗物者自有惩处,乃至影响了天道运转,亦是要伤了自己的修为......殿下这一身修为来得可不容易,轻易损了,岂不可惜?”
一番话落在萧晦耳中,满满的都是嘲讽和冷笑。
他心头一痛,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只觉内里有什么在一片一片剥落,血淋淋的,刺得他喉头发疼,吐不出一个字来。
“你——”
“殿下还不启程么?天可是快暗了。”谢琬的语声甚至有些愉悦轻快,宛转一如当年:“西北多烈风天,别耽误了行程啊!”
萧晦狠狠闭了闭眼,脊背轻颤,拂袖而去,身影决绝不曾一顾。
直到小小的院落又安静下来,谢琬抵在唇边的手才剧烈一颤,伴着一声闷咳,鲜艳的星点血光喷在嫣红的杏花瓣上。她扶着一旁的廊柱,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干咳,血沫溅了自己素白的裾衣一身。
良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唇边,习以为常一般,那些血迹更是看一眼都欠奉。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不是大慧之人,却自有一番通透,过不去这一关,撑得了多久呢?”玄元大宗师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几次三番的寒毒侵骨,道家真气也保不了这身子骨多久的。放下心魔,太上忘情,方为大道。”
谢琬淡淡笑了下,叹息般长长吐了口气。
“大道无行,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她眼圈有些薄红,自嘲般低声道:“可惜,师傅,我终究是个俗人。”
——“跳不开三道五行,摆不脱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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