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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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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养了足足半个月,谢琬才下地。

萧昭每天都来看她。第十五天他来的时候,说:“华瑾要成亲了,女方是文国公府嫡出的小姐,闺名眉汀。”

孔眉汀......是了,她也是听过她的贤名的。

“兰亭呢?”谢琬急急问:“她还好么?”

萧昭却倏然沉默下来,良久才低声道:“阿妩,这个世上,终究是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活。但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为了你好。”

谢琬手心冰凉,睁大眼颤声问:“兰亭怎么了——”

萧昭俊秀白皙的容颜隐在半面光暗中,眉头紧蹙,终是狠下心道:“她现在......是兰嫔了。”

“两个月前,父皇旧疾复发,又为定国公和恪王叔之事伤了心神。士族气焰高涨,母后也没能控制住......因此,谢家的事才会让他们掌了去。若是父皇没有醒转过来,现在已是一场宫变了。”他低声道。

字字如刀割在谢琬耳中。

“后来,子晦从长青神殿赶了回来,连夜卜星。宫有异族女,合之可枯木逢春......”

“那时你已下了水牢,华瑾和孔家小姐婚约已定,兰亭在羽倾台枯坐了一夜,天明就进了折枝宫......当夜父皇就醒了过来。”

谢琬牙关发颤,死死咬着才不致哑声哭出来。

兰亭!兰亭!

她是在多绝望的情况下做出的这个决定!她那样文弱的女子,所会的不过是运转一点灵力、养活一点树木而已!

是他们——她谢琬、他萧晦、他白琰——这些她心里的“自己人”,将她一手送上绝路!

谢琬嘴唇颤抖,眼底一片血红,无尽悔恨。

她捂着心口,颤抖半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白濯衣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如果她的父皇母后是在这种情况下定的亲,那么他们一生疏离,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萧晦自星象中卜得谢琬生机之时,恐怕怎么没想到过,那其实又是一条她的死路吧。他几乎是亲手把她推向了终点。

白濯衣长长地叹了口气。

或者说,白琰谋反,也并不单单是为了兰亭。安南侯白家该是早有反意,否则兰亭出身于西北部落,白琰在西南长大,如何能见过她呢?

安南侯在西南经营数代,早先或是受够了定国公的压制,也腻烦了被士族撕扯的大周朝廷,遂萌生割据一方之意。他派遣亲子北上,去测探谢家的水究竟有多深,

白琰出关,自碎叶绕回大周,遇上那个古老又神秘的西北部落。

为了不惊动谢家,他痛下杀手,将这个只有百人的小族残杀殆尽。巫祝护着圣女逃亡邶城,可巫祝根本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只好燃烧生命,换来谢家对圣女的庇护。

而圣女,一场大病,什么都忘干净了。

在洛邑皇宫水榭里,兰亭施术救回万千莲花,白琰陡见,一见失神。确定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之后,又是庆幸又是怜惜,更多的,是浓浓的愧疚。对于他这样心高气傲的男子来说,怜惜与愧疚,往往就是爱情的开始。

当他被迫迎娶孔眉汀时,如何能不怨呢?

当他听闻萧晦为救谢琬、将兰亭献上时,如何能不惊呢?

当他知晓雍帝已腐朽之身强占兰亭时,如何能不恨呢?

白濯衣望着虚空之中万千飞散的光点,还有明丽夺目的银河,缓缓旋转、华美炫目的星云,眼睛微微湿润,泛起水光。

那么多的无奈和巧合,终于酿成了谢琬的悲剧。

谢琬面无表情,眉眼凝结着冰霜一般的杀伐之气。她右手执弓,左手挽箭,脊背笔挺。

百石大弓拉成满月,钢箭平地腾起,挟着飞旋的落叶,平步而去,“咄”的一声狠狠钉入重华宫的匾额之中,末尾犹自嗡嗡颤动。

巨大的匾额禁不起这一箭之力,自箭头处蛛裂开来,轰然垮塌,腾起一阵烟尘。

“今后折枝宫的那位世女,就是我邶城谢氏的女儿,我定国公谢琬的血亲胞妹。”她声音冰冷,以内力漾开,满宫皆听得清晰。“六宫之中,无人能辱她!若是动她一根毫毛,便是与三十万西北军为敌!”

“你们、听清楚了么!”

她的冷厉言辞响彻皇宫,连最偏僻角落的宫人都听得分明。

躲在折枝宫的兰亭满面泪痕,抱膝埋首放声大哭。

她的世女那么多年都不曾跋扈过,今日为了她,甘愿惹来满城非议,将忤逆之名坐牢实了,不惜将陛下得罪了个彻底。

不值得的......既已是如此,何必又为她赌上谢家和西北军呢?

世女,始终是那个坦荡干净、爱恨分明的谢琬啊!

雍帝二十一年,谢琬接连失去了几个至亲。一夜之间,她一身飞扬皆尽洗去,仍旧还是英姿逼人,只是眉眼之间,总在流转时带出一抹冷厉。

从前她笑起来,像含着炙热的日光,一种滚烫的肆意从眸子里飞溅出来,少年意气尽显,让人不自觉将目光凝在她身上。

而今她笑起来,清冷的剑刃一般的锋芒就从她眉目里倾露出来,随着她目光流转,深刻如大漠萧朗冰冷的月光,让人不自觉将眼移开,不敢多看。

一夜之间,她就变了。

雍帝二十二年,初春。

羊皮帐子被猛然撩开,伴着钢铁甲片和铁靴簌簌地摩擦声,削瘦人影大步迈入。甫一进帐,便将沉重的钢盔一掀,一头长发披泻而下,发上沾满了纠结的血迹也并不在乎。只抓了一条巾子随意擦了把脸,就着烛火凑在舆图前仔细打量起来。

被血迹糊得看不清的脸上,一双雪亮的眸子分外明锐。

“雪又下得大了。”宋锐跟着进来,语气沉重:“挨冻倒不大严重,只是在这种天气下弟兄们的马跑不快,鞑子却来去自如,我们吃了不小的亏。”

去年没了国公爷和恪王,契丹战意高涨,士气大振。加上今年又是倒春寒,恐怕死了不少牛羊,契丹人看轻了新任主将,来往简直肆无忌惮。

谢琬脸色冰寒,一双眼睛充斥着戾气。

“军中就没有一个会看天象的人吗!”她厉声道:“这样的风雪,还敢上报适宜出军?军杖四十,以儆效尤!”

宋锐长叹口气,一瞬间苍老几岁:“军杖倒不值什么......只是现下只能进,没有退路了。”

若不能一次打服鞑子,补给跟不上......向来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北军少不得吃场败仗了。

谢琬握紧了剑柄,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微微发着抖,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宋叔......我自负武艺,却不想一旦没了父亲——我竟什么也不是!我是不是——给谢家——”

“少主!”宋锐厉声打断她:“三军阵前,少主怎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谢琬垂下眼帘,手心攥得青白。

帐子又被撩起,北风挟着雪片呼啸而入,顿时一片冷意。谢琬拧紧了眉头,回身望去,心中一震。

青袍玉冠,锦衣狐裘,眉目隽秀,清俊出尘。

“我们不就是在天气上吃了亏么。太子殿下听闻,特意将擅长观星的皇子晦请来助阵......”谢珖有些不安地解释:“如今战情可耽误不得了。”

谢琬眼眸一眯,与萧晦对上,后者目光沉静,不闪不避。

宋锐带了几分惊喜:“如何请得星卜圣人的弟子——太子殿下可真是有心了!”

谢琬唇角一勾,一缕嘲讽表露无遗:“皇子晦已是世外之人了,肯纡尊降贵地来我这苦寒之地,可真是心怀天下啊!”

萧晦淡淡道:“皇命而已,不能相违。”

“甚好。”谢琬冷冷道:“皇子知道自己是奉命前来,就再好不过了。”又吩咐右锋:“替皇子安排个住处,不可怠慢半分。每日领了星象表送来主帐便是,其它不用再打扰皇子。”

萧晦抬起乌黑沉静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谢琬目光调回,再度凝于舆图之上,只是满眼锋芒散尽,倒显出几分空寂来。

性子直爽的谢珖完全没听懂这二人言语中的机锋,犹自懵懵懂懂道:“皇子晦也是一片好心......”

谢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她长长吐了口气,闭了闭眼,低声道:“他身子不比军士们,将炭火多拨些过去......就从我的帐中拨。”

宋锐怔了一怔,心内叹气,只好应下。

“铮”的一声,长剑没入雪中足足三尺深,徒留个剑柄在外。

“鞑子安敢如此辱我!”谢琬两眼通红,咬牙切齿:“我亲手创下的斥候卫——”

跪在雪中的兵士浑身发抖,血和泪流,七尺男儿泣不成声:“鞑子说,过一天就斩下一个弟兄的头......将军,再不出兵,我们斥候卫就全没了!”

宋锐闻言皱眉,眉间一道深刻的纹路极为打眼:“可这种天气......已经下了大半个月的雪了,渭水冻得严严实实。虎牢关一旦失守,鞑子长驱直入便不成问题!”

斥候眼里流露出绝望之色。

谢珖早已眼眶通红,一把跪在雪里,嘶声道:“少主不能去,我可以!我不过是个侧将,便是死在外头了,也无关紧要——!”

“荒唐!”谢琬厉声呵斥他一句,随即眉头一拧:“宋叔,纵然出兵迎敌,鞑子也不一定能渡过渭水。”

宋锐语气一重:“少主三思!”

谢琬沉声道:“宋叔,我知道你的担心,可斥候卫是精锐,刺探开路就靠斥候。这次若非他们甘当诱饵,鞑子冲过了渭水我们也不能察觉。”

“少主,属下斗胆倚老卖老说上一句话。”宋锐深深吸了口气:“少主以女子之身承爵,就比历代定国公多冒了几倍风险。属下是打小跟着老国公爷的,少主说什么,属下不会有半分异议......可三十万西北军,却非个个如此。”

谢琬目光一震。

她承爵至今,半分战绩没有,若还丢了虎牢关,这国公爵恐怕就得退位让贤了。

她竟然忘了,以她的身份,合该比别人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谢琬浑身发凉,一颗心不断向下沉,神色中竟有了几分惶然。身后步声细碎,将积雪踏得吱吱作响,轻缓沉着。

“我有一计。”萧晦的嗓音打破这片死寂,听起比往日柔和许多:“不知可否一言。”

谢琬猛地抬眼,望向他温浅清湛的双眸,后者看清她脸上残存的脆弱惶惶,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瞬,继而一敛,嗓音越发轻和,隐隐有几分安抚之意:“昨日观星,见岁星曜而月晕深,云外天深,是木盛兴火之象。”

“故而明日雪停后三日,必有异热。三日后,渭水化冻,冬去春来。”他笃定道。

谢琬双眼睁大,急切道:“可有把握?!”

萧晦沉声道:“端看将军肯不肯信我一回。”

宋锐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几乎是觉得荒唐:“虎牢关从来没有三月雪停,更没有过什么异热!擅自开关,一旦鞑子冲进来,邶城都不安全了!”

谢珖挠了挠头,嘟囔道:“可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啊——”

宋锐瞪了他一眼,谢珖缩了缩头,不敢再开口。

在场的数位偏将纷纷急道:“正是!将军三思!”

“皇子晦所言有待商榷!”

“属下活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异热——”

“够了!”谢琬沉默良久,冷声打断诸将,尔后语气平淡道:“三日后出兵。若是败了,请各位将我的头颅带回邶城,向先祖请罪。”

萧晦身子一颤,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她。

谢琬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撩帐,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萧晦修长的影子就着烛火投在舆图上,声音亦缓缓响起:“你既然见都不愿意见到我,又送护心镜给我干什么?”

谢琬头也不回,笔走龙蛇:“宋叔正好多了一面,就拿去了。”

萧晦冷笑一声:“随便一面护心镜,都有你谢家传世的鹰翎徽记?”

谢琬笔下一顿,猛地回身,冷冷道:“是有如何?就是我谢家的护心镜。我想给谁就给谁,干你甚事?”她语带讥讽,言辞刻薄:“战场无眼,我怕你不慎死了,害我不能为兰亭算账!”

萧晦一怔,顿时沉默下来。

“那你用什么。”良久,他才轻声开口。

“我若胜了,千军簇拥,要它无用,浪费了它。”谢琬抬起头,望向纷飞雪片之外,天际明明灭灭的一线霞光,语声漠然:“我若败了,横尸沙场,要它无用,埋没了它。”

萧晦看着烛火明灭里她线条优美却神情冰冷的一张脸,心里怒气与柔软交织成一片。

—— 她那该死的骄傲决绝,该死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底是哪个混蛋惯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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