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三章

热门小说推荐

3

-----正文-----

“冷冷冷......”谢琬一边呵着手,一边抱着手炉贴在脸上蹭暖。她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袍,连眉毛上都挂着雪沫。

萧晦眉头深深蹙起,探了探她冰凉的脸,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谢琬叹了口气:“这还是我第二次冻成这样呢......在洛邑呆久了果然不中用了。”目光随即落在温暖的狐裘上,捕捉到那一抹朱红,顿时浮现一抹笑意:“这狐裘是不是特别厚实?苍茫山上特产的圆毛雪狐,狡诈得吓人,毛却是最好的。”

萧晦微微一笑:“的确,现下冬夜也可以上羽倾台了。”又沉下脸色:“别转移话题!下着雪,你就穿着单袍出去了?”

“为了赢白华瑾嘛。”谢琬皱了皱鼻子:“他那个人,简直像条细狗,鼻子灵得......”旋即扬眉一笑,得意道:“可他非要大雪天和我比试,没想到我会把自己埋在雪里。我冲出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反抗一下,就被我一剑——”比了个剑指,右眉高高一挑:“干掉了。”

萧晦叹了口气,起身拿了热毛巾敷在她脸上,又拿起牙梳,执起她沾满了雪、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一束一束仔仔细细地梳直。

谢琬怔了一怔,耳后倏然浮起一抹晕红,不自然地扭过了头,以拳抵唇干咳了两下。

萧晦却没有看她,直至将她一头乌发梳理得宛若黑绸光滑了,才以木簪细细绾了个髻,高高扎成一束。

“对了,子晦。”谢琬一偏头:“你的谶言解出来了么。”

“还没有。”萧晦低声道:“后两句,始终不得。”

“那就不要强求了。”谢琬一双明净的眸子望向他:“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你比我还大两岁。我及笄后就会去邶城,你有打算了么?”

“大概是去长青神殿吧。”萧晦淡淡一笑:“留在洛邑,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甚善。”谢琬不由得笑了起来,两泓明潭似的眸如月牙弯起:“男儿就该有一番作为。洛邑留不下你,自有更高旷的天地。”

萧晦看着她,眼光渐渐柔和起来,愈见温和隽柔:“很是如此。”

雍帝十九年,定国公世女谢琬及笄。

红毡自凤仪宫一路铺陈至羽倾台,谢琬着真红色七翟裾衣,一步一步踏上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她的眼眸明净如清潭,璀璨如星子。

王皇后亲手为她加簪。

“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温瑜甫。”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萧昭立于阶下,看着她叩拜天地,身形骄傲。他眼底缓缓泅开真切的笑意,一寸寸洗过他眉梢眼角,舒朗如青竹萧萧。宏大笄礼,是他所操持。

萧晦膝上横琴,弦音漫开,清越直达天际,萦绕于羽倾台上空。

谢琬立于高台,俯视满宫,神色沉静。

但直至听到那弦音时,她耳朵微微动了动,眼底升腾起分明笑意。

白濯衣微微失神。她忆起谢琬那双善睐明眸,一种钝痛缓缓在心底泅开。

谢琬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只是她的飞扬英气将容色完全地压了下去。特别是临去西北前,她牵着雪一般的精壮骏马“玉照白”,一袭火焰般明亮的大红武袍,腰悬长剑,背负名弓,停在洛邑城门之外时。

那双乌黑修长的眉毛随意一扬,明亮逼人的清澈眼眸含着深深的笑意,透过它们仿佛就能看到西北的无边旷野,清远苍穹。

“我就把兰亭托付给你了......她身子不好,你千万好好照顾她。”她细细叮嘱萧昭,斜眼忒了一眼白琰:“甭让某些人占了便宜。你要知道,有些小人,防不胜防......”

“谢温瑜,你说谁是小人呢!”白琰眉毛一抬,不客气道。

谢琬嗤笑:“手下败将,休要多言!”

“阿妩!”萧昭无奈:“你这一去,三年才能回来述职。你总和华瑾吵,又有什么意思?”

“不是我要和他吵。”谢琬冷笑:“他没有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再让他见一次兰亭,我就和他姓!”

白琰脸色忿然,却无话可说。干脆一咬牙,闪电般出手。

两个人又打成了一团。

萧昭扶额,求救般望向一旁的兰亭。

最后白琰被一记勾拳打中下巴,气咻咻地背到一旁。

兰亭笑着用帕子为他拭了拭脸,又向谢琬浅笑道:“世女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谢琬点了点头,回望了一眼城门。空无一人。

于是她心内默叹一口气,眼眸中失落之色一掠而过,翻身上马,挺直腰背对几人一拱手,唇角一勾,眉目舒展开来:“后会有期,待我捷归!”

夕阳绚烂,落晖漫天。古城官道,红衣白马。

那是谢琬英姿飒沓、绚烂夺目的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剪影,凝结了她人生前十五年所有的少年得意、无忧无虑。彼时她如新淬长剑,霜刃折射出逼眼锋芒,半点不肯藏起,泼墨一般在纸上渲开,黑白分明之至。

白濯衣是打心眼里羡艳她的。她是中宫嫡出的公主,生来就该学会阴谋诡计,在魑魅魍魉中打滚。可谢琬却是三军之帅,能够肆无忌惮地挥洒她的意气。

谢琬因为她的纯粹而成功。

同样,也失败。

她几乎是输掉了一切。

或许,直到及笄的时候,谢琬也没有明白她和萧晦之间的羁绊实在是太深了,深得隐隐束缚了他们两个人。

也可能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想通透。

谢琬心里一定是家国为先。她把那份情愫压抑在心底,带上她的马和剑,孤身踏着如血残阳走进来茫茫大漠。其实即使她懂了,她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谢家人,都是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此后悲剧的开端,是雍帝二十一年的九月,史称流火之变。

那年又逢上大旱,长城以北寸草不生,契丹十六部饿红了眼,一路南下要入关抢粮。定国公早有防备,严阵以待,不放一个红眼鞑子进门。

偏偏陕西布政使的账本被人抖了出来,谢令元最恨这种喝兵血的人,想也没多想,抄了堂堂三品大员的家,直接押回洛邑听审。

这厮狗急跳墙,凭依数十年的经营,将刺探契丹消息的密道转手卖给了鞑子。西北军的督军、雍帝的亲弟弟恪王被掳,谢令元与恪王是生死之交,一咬牙亲自率军越过了祁连山。

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陕西布政使的罪折被反手扣下,西北总督率先发难,密折加紧入京。一告定国公私自越界挑衅契丹;二告定国公渎职轻慢,致使恪王被掳;三告定国公孤军深入,畏罪自戕。

洛邑来的圣旨竟是令谢琬入邑,代父听罪。

时年已是腊月,北风吹得紧,纷纷扬扬的白雪漫天席卷而来。

十多个偏将副将跪了一地,就跪在谢令元的棺椁前,披麻素缟,眼眶通红。为首的是资历最老的将军宋锐,通红这一双眼,嘶哑着嗓子:“天家昏聩,朝廷混沌......只要少主一句话,三十万儿郎愿为您拼命打下洛邑城!”

谢琬三天三夜没合眼,麻木地将最后一张纸钱添进火盆。

谢珖性子冲动,按捺不住喊了出来:“若少主顾忌,末将愿承下这反洛的名声!”

十多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深深叩首,三十万姓名忠心就摆在她谢琬面前。

她摸了摸父亲冰冷的棺椁,脸色渐渐沉下来,隐在半面阴阳分割里。良久,她才轻声说了两个字,声音比糙木还粗糙。

“备马。”

只带了沉稳练达的宋锐,谢珖太直率了,她不敢让他蹚这趟浑水。

途中,消息传来,恪王死在契丹。

谢琬听罢什么也没说,打晕了宋锐送回邶城。她很清楚,这一去,恐怕很难再回来。

今年的雪下的特别大,谢琬几天几夜没合眼,千里奔波一路飞驰。她有真气护体,但毕竟是在雍帝十七年伤了根本。

那年除夕,萧晦单衣跪于雪中,伤了身子,落下了个畏寒的毛病。谢琬清楚他常常在羽倾台一坐一夜,风高夜凉,怎么也受不住。

她寻访许久,终于找到了苍茫山上雪狐的踪迹。她说是看望父亲,实际上是拿了弓箭孤身上了苍茫山。

雪狐狡诈,她根本不够凑一件狐裘的量。她一心急,便冒了一回险,抄了一回狐狸窝,从万丈冰崖上拽着狐狸尾巴坠下去,在绝壁上挂了七天七夜。

回到洛邑,她揣着狐裘溜到羽倾台,亲手展开为他披上,大小恰合适。她不禁展颜欢笑,而萧晦指着裘上心口处一块薄红问“这是什么?”。

那是她挂在崖壁上时,吐在狐毛上的心头血。她意识全无,抱着死透的狐狸不肯放手,被冻伤了肺腑,一张口就吐在了狐狸身上,避也没来得及避开。

她是怎么答的来着?

她若无其事地说:“哦,箭偏了,伤了狐狸。这东西娇贵,怎么也没洗掉,你将就下吧。”

但此之后,她的身子还是不如从前强健了。偏偏她又不肯服软,和白琰比试之时,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埋进了雪堆。

这样的天气千里奔波,她到底......也有些受不住了。

甫一入洛邑城,她就被带到天牢水狱。大理寺卿顶着一张阴恻恻的脸,不紧不慢地打量她:“好好的姑娘家,何必与男人争呢?”

说不上刑罚,只是水狱冰冷肮脏,每日先漫到脸高,逼得她不得不踮起脚尖以免窒息,又退至腰下,整天整天的泡着。

没过两天,谢琬就觉得喉头甜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里开始溃烂,从胸膛里挣扎着要长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凝结的血块,在阴冷的暗室里颤抖。

可是,没有办法。她就这么被吊在锁链上,一天天地受着冻。那一阵阵的绞痛就没有断过,从腹腔上行蔓延到全身,搅得五脏六腑都碎成了血泥一般。她一遍遍地提起真气来对抗,很是徒劳。

她大口大口地呕吐,胃里只有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后来她开始发高烧,整个人一团泥似的垂在锁链上,唯一知道的是抬高了头不挨那脏水。

病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开始不断地梦到从前。

或者说,梦到萧晦。

他一身青袍,披散着发丝,独坐于星晷之前。十指间光弦抽发成丝,巨大的汉白玉星轨被他牵引得如同玩具,在指掌间轻盈转动。

只有那时候,他才会有一丝儿人气,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意气风发,心满意足。不再清冷出尘,不再满身寂寥。

而她盘腿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看着。

羽倾台外星河天悬,天幕如深渊。深沉的颜色,却意外的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晴夏子夜,璀璨银河在天际流淌,无数繁星无边无际地铺洒开,光线温柔地投射在大地之上,一寸寸地抚过华夏九州、百万人家。

长河星空被唰然拉远,夜色下大祈的锦绣江山如水一般安宁沉静。

这一切是他与她所共有的。

然而这世间有多少美好能与人分享,就有多少苦难得自己来扛。谢琬在昏沉的间隙中清醒过无数回,每一次在冰水中向上挣扎。低不可闻的叹息,在她的心头一阵阵地回荡。

他还没有来......你也不必等。

眼泪簌簌地滚落,不过把脏水激起了几星涟漪而已。她艰难地抬起头,努力想看清水狱小窗上透进来的珍贵日光。胸腔里巨大的恸意回荡,数年垒起的大堤分崩离析。

却只是努力地一抬眉毛,一勾嘴角,艰难地一笑,意气风发如昔。

又熬到了一个日出......谢琬,这是你最后一次软弱。

此后的一切,你得学会自己扛了。

白濯衣被刺目的光团惊醒,惊疑不定地望着旋转得越发飞速的星云。最中心的一点白芒,已经逼眼得无法直视。

她攥着自己的左胸膛,心疼的有点狠。

名垂千古的谢将军,不是没有付出过巨大的代价的。被埋葬的冰冷史书上、用干枯的文字写出的过往,与她鲜活的人生比起来,实在太过于乏味。

她也是个女子,怎么能没有过憧憬呢?

失去了撑天柱一般的父亲的庇护,孤身在阴冷的水狱里,还有无边的疼痛......她一遍一遍默念着萧晦的名字,可是他始终没有出现。

她不是会哭泣的女子,她只会叹息。

白濯衣疼得心尖发抖,一抹脸上,居然被泪水打湿了。

半个月后谢琬被从水狱中带出,醒转来看到的是萧晦。

他眼底发青,颇见憔悴。谢琬怔怔望了他一眼,垂下头不语。

“如果......我是说如果......”萧晦背对着她,隐藏在袖下的手指掐的泛白,声音却仍是平静的:“我迫不得已,用了些特殊的办法,不得不回到长青神殿......”

谢琬淡淡含笑,眼眸如枯井深不见底,毫无光泽。

“那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吗。”她含笑着说:“我会记得提酒去看望你的。”

萧晦一愣,脸色有些苍白。

他压抑住心头涌上的失望和惶恐,语气隐隐发颤:“你就这么回去?”

“是。”

萧晦的眸子暗潮涌动,胸腔里一片剧痛。——她到底懂不懂,为了救她,别人到底付出了什么?!

他插手了俗世纷争,违背了门规,现下是不得不回去领禁闭了。可是,却连一个承诺也得不到!

......说不定,还会招来她的恨意。

也罢。她从来就是如此坚决果断,一意孤行,他本不该妄想去改变她谢温瑜。

萧晦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一如幼年跪在雪中之时。他立在镂花窗后,容颜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不清神情,只有两潭眸子寒光逼人。

“我就不去送你了。” 他声音疏冷:“还有许多琐事。”

“不送。”谢琬平静道。听着萧晦远去的足音,仰脸望着饰金的帷顶,在她眼里渐渐模糊成一团光晕。

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

他还是他的皇子晦,她还是她的谢将军。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