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正文-----
1.
blue不见了。
小武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blue常常待的地方,空荡荡的。
“……blue。”小武说,“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没有回答。
他把小小的巢穴找了好几遍,一无所获。然后又走到外面,没有方向地胡乱翻找着,小武不敢惊动别人,只在嘴里小声呼唤着:
“blue。”他钻进墙壁下的钢铁管道,没有。
“blue。”他掀起废弃的金属板,没有。
“blue。”他来到各种阴暗不起眼的角落,没有。
小武经过细窄的小径,来到一处高地,不停喘气。洼地里巢穴群落的光明明灭灭,发出污浊的黄色,而远处雾气中的霓虹,更照得他头晕目眩。
他伸手去擦额头上淋漓的汗水,然后又去抹眼睛。
汗水太多了,他抹个不停。
2.
小武就这样在高地上睡着了。
那个晚上,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天上的星星坠落下来,投进自己的怀里,而当自己去拥抱它时,星星却瞬间迸散了。
小武是被饿醒的,白天已经到来,他该去工作的时候也到来了。
小武犹豫了一会,踏上了前往废水河的路。
“blue,对不起。我去赚吃的,吃好了东西,我就继续来找你。”他对着空气这样说。
穿过巢穴群落,来到洼地深处,也就是城市的底端,就是一条河流——我们应该叫它河流吗?它是完全死的,宽而浅,涌动着五颜六色的液体。
平时白天,这河里都挤满了疏通河道的工人,但小武走近的时候,发现很多人都坐在地上抽烟,休憩。
河水中央,有一个缓慢挪动的身影,拿着残破的工具,清理河道。污水一浪一浪打过来,冲刷在它身上。它的脖子上牵着生锈的链条,另一端松垮连在河边的桩子上。
不断有几个小孩子拿石子打过去:
“它真丑!”
3.
阿皮如果在场,肯定会问小武:
“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没有卖给我?”
如果那样,至少还能拿到钱呢。
小武停在原地,听见人们在说:
“真好,以后都不用那么累了。”
“但它做得真慢!”
“你觉得它这副样子,能做多久?”
“能做多久做多久呗。”
河里的身影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岸边,也和岸上的小武对上视线。
blue只有一只眼睛在闪烁,另一只已经熄灭。右边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块,身上还披着外套和领带。简直比骷髅还要畸形和古怪。
在coin的废土上,只要有一点食物,爬虫就会淹没它,争先恐后地吞食。那种景象,每个人应该都不陌生。
所以blue作为机器,作为一具能动的金属支架,成为了大家的奴隶。
4.
“……你们不能让它在河里。”小武说,“味道很难闻的。”
“它被造出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吗?”有人回答。
“它又不是你们的。”
“谁说不是?就是我们发现它的。”
“不是的,是我看见它的。”小武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在海边看见它,我把它带回来的,它是我捡到的。”
他很认真地在和每个人讲道理,而那些人有的躲闪他的眼睛,有的则自顾自抽烟,没有谁去听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最后,有人不耐烦了:“无论是谁的,让它在这里替咱们干活,难道不好吗?大家都省力。”
其他人很认同:“退一步说,就算是你找到的,也应该拿出来造福大家,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里是多么缺人力啊!”
“难道觉得人找到什么,就都该窝着吗,自私鬼。”
面对这些话语,小武发现自己的道理被完全压倒了。
“它最近很累了,做什么都很慢的,要歇一歇。”他不断看着blue,轻声说着,“它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做不了什么活的。”
众人莫名其妙:“你有毛病吧?”
5.
“我不懂这些,反正,它就是我的,它不是你们的!”小武说。
小武,你是人,你身边的也都是人。
你还不懂人吗?
他的眼睛不住外流着泪水,流到脏污的脸庞上,就像婴儿在胡搅蛮缠要求大人的关注。人们没有精力和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缠下去,纷纷转过身,继续抽烟休息。等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快将这件事遗忘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小武将链条从桩子上解下,握在手里,然后跃进河中,拼命推着blue往另一边的河岸上推。
链条被卡死在blue脖子上,于是小武用它把自己和blue的手紧紧缠绕住,向前跑去。
他们身后,是爬虫一样的密集的人群,叫骂着追逐叛徒和奴隶。
小武带着blue在coin复杂的地形间穿梭,奔突。赤裸的脚板踩在地面上,硬硬的。
肺很疼,胃也疼,但心里,却松松快快的。
……跑吧。
跑吧。
跑吧!
或许是错觉,小武觉得自己拖拽着的blue似乎越来越轻,几乎没有重量,他回过头:
背后追赶的人群已经没有了,而blue……
blue鼻子以下残留的仿真皮肤,在风中翻卷起来,继而寸寸剥落。
像花朵,像蛾子的翅膀。
6.
晚上,开始下雨。
灰色的水从天上落下来,穿过雾气,砸在地上,也带着淡淡臭味。小武拉着blue,在一个排水管旁边凹陷的废墟里躲雨。空间很小,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眼前,他们得彼此紧紧依靠。
“blue,真好,我们又在一起了。”小武抱住它。
好一会,blue才开口:“blue。……小武,blue,高兴。”它的声音比之前还要难听,时而尖锐,时而喑哑,每个字都不在调上。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
“他们,带走我。”blue赶紧辩解。
“但是我还是找到你了!”
“小武,厉害。”blue赞美他。
小武触摸blue脸上的凹陷,还有那颗已经熄灭的眼球:“肯定很疼吧?”
“blue,没有感觉。”
“遇到坏人,就去打,打不过就跑。”
“打,不过,跑,不过。”blue认真地回答着。
从内而外的狼狈与衰朽,时刻证明着它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是比人还要软弱原始的残骸。
coin的贫穷脏污下,也逐渐显露出它固有的残忍。小武找到一颗糖,却没有守护它的能力,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其献祭出来,作为对集体的供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武低声说,“你不该在这里的。”
blue偏过头:“blue应该,在哪里?”
“等没有人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海边,好吗?”
“去海边。”blue点头。
“你只是迷路了,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回去的路。”
7.
小武走在前面,blue跟着后面。
眼前不住有些碎片随着风翻卷而来,又朝天空飞去。那是blue最后的一些皮肤。
就像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往下落,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冬天也就到来了。
明明之前去海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多远,这一回,他们却走得越来越慢。
“小……武。”blue停下来,“你走得好快。blue跟不上。”
“那我们慢慢走。”
可是blue低着头,慢慢跪下来,接着又散架了一般,倒在地面上。
小武在旁边,用力搂住它,好半晌,把blue平躺着摆放在地面上:“没关系,躺着就好。”
接着他把缠绕自己和blue手上的链条解开,拖出来长长一道,架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用振作的声音说:“那么,出发咯!”
他身体微微前倾,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臂上,拖动着blue往前走。就像纤夫拉着一条已经废弃的船,也就像他当时把blue从海边拉回来一样。
因为链条已经死死卡在blue脖子上,所以小武每一次用力,blue喉咙那里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路,好长。”blue看着天,说。
“很快就到了!”小武打起精神回答。
“小武,为什么,不把我卖掉?”
“我干嘛要卖你!”
“会,有钱。”
“你不要说话。我不爱听。”
“小武,我是不是要坏了?”
“没有,你只是有点困了。”小武悄悄说,“睡一觉,明天会是个好天。”
“什么是‘好天’?”
“好,就是好。白天的时候,天是碧蓝色,太阳照下来,一切都亮晶晶!晚上的时候,没有雾,没有灯光,天空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是星星。”
8.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
小武停下脚步,放下链子,和blue一起并排躺在沙滩上。他此时感觉不到困倦,疼痛,或者是饥饿,只觉得到处都空荡荡的,灌满了风。
“blue,今天天上,也什么都没有。”
“……嗯。”
看来是快睡着了吧。
小武爬起来,双手放在blue身侧,用力把它推进海水中。接着不断朝它泼水,让它的身体漂浮起来,向深水处移动。
“blue,”小武往前追了几步,“要出发咯。”
“……”
“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的。”
“……”
海上垃圾围绕在blue身边,如簇拥着奥菲莉娅的鲜花,缓慢挪移,将它往远方送去。
小武站在水中,目送着光点越来越微弱,直到萎缩成一个小点,然后倏的,被吞没了。
blue,你的眼睛,在海水中闪烁。
蓝色的,像星星。
我亲爱的,blu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