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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第五年,小狗崽子的奶奶死了。接到亲戚电话,他买了最早的票回家,却还是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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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第五年,小狗崽子的奶奶死了。接到亲戚电话,他买了最早的票回家,却还是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你看着他在奶奶的墓前落泪。他站在那里,眼眶流出水。先是安静的、悄无声息,之后不自主哽咽,最后,他嚎啕大哭。
你听见他对奶奶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我日子好了就忘了你。”
你想安慰他,但是你没有立场。小狗崽子这几年回家看奶奶的确不多。他工作刚起步,本就没多少假期,为数不多的假期也都花在你身上。
你听小狗崽子在奶奶的墓前前絮絮叨叨,说着他的小时候。
他说起自己父母诙谐的死亡。他说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一天父母用502粘抽屉把手,粘好之后击掌庆祝,却被不慎沾上的胶水黏住,分不开,只好去医院。前往公交车站的时候过马路,来了车,两人往不同方向一躲,重心不稳踉跄几步,于是双双给撞死了。
他说起奶奶小时候对自己的照顾。他说奶奶本是好人家的小姐,学校毕业,年轻时做医生的。老了老了,老伴死了,儿子儿媳也死了,只剩个一点点大的孙子。他说自己受父母亡故的打击,性格变得阴沉,老挨欺负。他奶奶见了,先去找人家父母说,不管用,干脆泼出脸皮不要,老疯子似的追着欺负他的小孩儿要打。她一辈子体面,最后竟成为远近闻名的疯婆子。但是,托她的福,附近孩子没有一个敢欺负他的。
“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了,还有程哥,”小狗崽子说,“再没人敢欺负我。”
说完,他呆立墓前,良久,方轻飘飘说了句:“对不起。”他说得很轻,轻得像雾又像风,缥缈难觅,似乎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就会消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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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小狗崽子回城市里来。他认真工作,与朋友笑闹,与你缠绵,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轨。
但你知道不是,你知道小狗崽子心里有疙瘩。他还没过去奶奶的坎。
他觉得自己是只白眼狼,有了自己的生活就忘了她,挣钱了也不知道孝敬她,丢她一个人在那小城市孤独无依地死去。
她死后两天才被发现,似乎是上厕所蹲着,一下站起来,头晕目眩,摔倒磕了脑袋。老房子的卫生间是蹲便器,后边配个开关式的冲水把手,开了,还得手动关上。她开了把手,却再关不上,水流了两天,邻居见不对,找到物业,这才发现她已经离去多时了。
他恨自己顾虑良多,不敢朝她出柜;又恨自己没能力替她单独买套房子,接她来这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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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现小狗崽子整天焦虑。他似乎觉得自己无能又孱弱,总嫌自己不够努力,成天念叨着加薪跳槽。同时他又盯你盯得紧,时常半夜惊醒,发现你好好睡在身旁,方舒一口气,惴惴不安地睡去。
他眼下黑青愈发浓重,同时人变得暴躁易怒,尽管极力压抑,负面情绪还是不断从他身体里溢出来。
你觉得这样不行,他这样状态不对。你劝他放轻松。然而,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却照旧。
你为他着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但是你不敢呵斥他,不敢同他争执。你担心他,你觉得他这样的状态迟早要出事。他就像一只被灌满的气球,肚里全是不安与愧疚,这情绪充斥他的身体,填满他,几乎要从他口鼻中迸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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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某日,同上司意见相左,小狗崽子竟暴怒拍案,与上司争执。上司当场没说什么,不过,不到一星期,他就被解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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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崽子近乎发了狂。他窝在家里不出门,对着电脑鼓捣,双眼赤红,就像疯子一样。你担心他,连出摊时间也压缩,只留在家里陪着他。
他没日没夜看工作,然而现在不是招聘季,合适的没有几个。他不甘心低就,更不甘心成天坐在家里。
你觉得他又变成高中时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瘦骨伶仃,阴郁敏感。
你心疼他,但你知道这个坎他得自己过去,你所能做的只有陪伴。
有时,他对着电脑久了,抬头休息,你会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给他端水果,从背后抱着他,像抱着当初驼背木讷的小娃娃。偶尔,他也会主动抱着你。他抱着你,从背后将你整个圈起来,抱得很紧,生怕你跑了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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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通过了几个面试,却依旧没找到顺意的。你对他说不着急,慢慢来,再怎么的,家里还有你挣钱,还有存款,饿不死。
闻言他只笑笑,嘴上说好,第二天依旧四处奔波。
某日回家,他情绪忽然异常高涨,他大笑着进门,要求你将你们所有存款给他,他说他要自己创业,开公司。
你拒绝。并不是怀疑他的能力。事实上,你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发达,会站得很高,他向来是聪明的、有本事的,你始终相信这一点。
但不是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现在他不理智,你不能让他糟蹋你们多年的积蓄,钱花掉倒是其次,但是你可以预见他的失败,你不能再让他遭受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听见你的拒绝,小狗崽子先是震惊,紧接着飓风般狂怒。他红着眼大吼,你第一次见他如此疯狂的模样。他让你拿出钱来,先说好话,之后是恶语。你被那些伤人话割得鲜血淋漓,却不得不逼着自己理智面对。
到最后,小狗崽子低声哀求你,求你把钱给他。
“我太需要一次成功了。”他说。
你几乎心软,但最后你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判断。
小狗崽子走了,他约朋友出门喝酒。走之前他很失望,他说,他从没想过,你居然这么不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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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你还是没把钱给他。
你们冷战了几天,准确地说是小狗崽子单方面冷战。你时时告诉自己,现在是特殊时期,得包容他,然而你还是难免心生不满。你觉得小狗崽子还是太软弱。他被你宠着、疼着,好几年没吃过真正的苦,于是变得娇气起来。
你不由得将他正面临的与你曾面临的相比,你得出结论,觉得他面临的事实上并不太艰难,至少不如你当年曾面临的艰难,也不如当年他自己曾面临的那样艰难。你觉得小狗崽子的确很辛苦了,但你还是不自主腹诽他的娇弱。
你是吃过十分苦的人,吃过十分苦的人,总觉得六分的苦算不上苦。
即使理智上你理解小狗崽子,但是情感上你还是觉得,有人宠着长大的孩子,果然还是太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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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崽子经朋友介绍找到合适的工作,入职做了一阵儿,他平静下来。他同你道歉,为他伤人的恶语。
你以为事情终于过去。
你终于收起小心翼翼,随性地与他相处,就像过去那样。
直到你发现他偷偷存钱。
他每个月依旧给你一些钱,作为你们共同的积蓄,所以你没察觉。直到他朋友来家里吃饭,无意间透露他新工作的收入。你发现他的收入与你的差不多了,甚至还比你高出那么一点儿,可他依旧只给你一丁点钱。
每个月整理好挣到的钱,除去生活的必须花销,剩下的你都会存起来,虽然账户在你名下,但你一直默认这钱是你们两个的。
你觉得心凉。
你以为你们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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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你的维护,你们之间的罅隙愈发狰狞,狰狞到小狗崽子的朋友都有所察觉。
趁小狗崽子不在,他朋友来你家劝说你。
他说,与你不同,左晟干这份工作,需要花钱维持体面,需要上下打点,收入上去了,消费也上去,才不至于格格不入。他又说,左晟其实很顾及程哥你。他说他们大学时上选修课,那时候,左晟说最喜欢波伏娃,喜欢塞万提斯,喜欢斯特里克兰德。谁也没想到,一毕业,他竟做起了工资上交的好好先生。
这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一起来过你的炒粉摊。
你想起小狗崽子当着朋友的面叫你“程哥”,黏糊糊地。
你想起他脊背的手感。
你想起他蜷在你怀里的样子。
你想起高中毕业时,他带着泪水的吻,他细细的颤抖。当时他哭了,他哭着被你蜷在怀里,他叫你“程哥”。
你又想起小狗崽子的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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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小狗崽子再一次向你要钱创业时,你给他了,毫无保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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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干脆利落地转账,小狗崽子很惊讶,这惊讶刺痛你。你几乎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
但你还是干脆利落地转了账,连个位数都没有剩下。
这里面的钱大半是你的,是你的辛苦钱。
你知道没钱的滋味,也知道命运沉浮之痛苦,你不是高尚的人,你本不必这么做。
但你舍不得小狗崽子,你把他视作家人,他真的需要这笔钱,于是你想藉此表达你的真诚。上次拒绝出钱后,小狗崽子心生防备,你理解他,也觉得自己没做错,但这件事还是在你们中间划下裂痕。
你不想与小狗崽子一拍两散。于是你试着修补它。
如果是所谓的爱情,你绝不会做到这地步,在你心里,爱情是虚无缥缈的,不能充饥不能解渴,是好人家才能享受的奢侈物。
家人就不一样了。
家人是漫长相处得来的。是关切,是体贴,是无数生活的细节。
夏天挽起的裤腿、手捧红莓的姿势、刀尖抵住案板的动作、忍痛时不由自主的悲鸣;早晨翘起的头发、夜里不可爱的鼾声、冬天将手插进裤腰取暖的坏习惯、喝水咬杯沿的小动作。
这些碎片零散四散,遍布你的生命。
碎片落进来,忽而变得炙热,仿佛最热烈的火焰,融化独立的个体。它融化你,推挤你,直到你的边界消融。它们融进你的生命。
诚然,你依旧是独立的,却又不那么独立。
就像挨着放进蒸笼的生馒头,熟后还是两只,分扯开来,才发现皮黏着皮,再不能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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