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心魔
-----正文-----
“黑龙王尊上,鄙人敖丙,要毁天灭地!”
白日渐隐,化作夕阳西下,余光照于海面,正映出一道剪影,破海而出,蓝色海水如同丝缎,环绕月白长衫,却未沾湿分毫。
那人明眸冷清,蓝发轻飘,脚踩两柄长剑,一红一蓝,正是哪吒留下的法器,天生一对的阴阳双剑,浮于海面之上。
这般望去,他微扬着头,双唇紧抿,眉宇坚定,好似踏着天边红日,剑指漫天星辰。
他是上古诞生的灵珠,也是普通一条小龙。他有忧有怒,为恋人亲人,又无畏无惧,对天下苍生。
“黑龙王尊上,请出来一见!”
敖丙孕中虚弱,黑龙便得空入了神识,纠缠不去。如今他自封了风池穴,方便对方进入,却再无回话了。
“黑龙王尊上,请……”
“请什么请,他已经走了!”
却听得一声叫嚷,语调很冲,怒意满盈。天边猛地冲来一条小龙,通体纯白,鳞片闪闪,快如离弦之箭。
敖丙略一辨别,才道:“敖战,你这是何意?还未到九星连珠之时……”
敖战瞪着眼,冷冰冰瞧着他,咬牙切齿,眼角带泪,“他瞧不上我,宁愿选你们的新蛋,也不选我!”
又吸了吸鼻子,卷起身用爪子揩了把脸,眼里闪着火光,恶狠狠道:“混蛋,都怪你!”
原来哪吒不乐意他附身,趁着敖丙睡熟,便将蛋尽数抱走,送至了太乙真人处。之后让敖丙挑出来给他的那只,是西海殿上明珠所化,不顶用的。
敖战发觉不对,登时大怒,纵火烧了那只明珠,又大闹西海,要诛杀敖丙,抢他肉身,却被敖广逼退。
当时龙族刚刚得回龙骨,军心大震,北海与南海龙王原本摇摆不定,却顿时信心猛增,竟也欣喜寻来,要共上天庭。
敖闰见时机难得,也劝敖战莫要冲动,莫节外生枝。气得他离家而走,却不知往何处去,迷迷茫茫地,只能绕海盘旋,想着那黑龙,一遍又遍问:
父亲,你在何处?
父亲,我在那蛋中,方寸之地窝了千年,破壳之后又遭遇诸多痛楚,皆一一挨过,只等着为您献身,共创大业。现在可如何办呢?
父亲……
黑龙终于找上他,却不是共叙亲情,只冷冰冰道:汝若真想助我,便伴在吾之继承人左右,护他周全。
敖战先喜后惊,“什么,继承人?可我才是……!”
黑龙冷笑,“汝无才无格,性情软弱,哪里值得吾传承?倒是那混元珠合体,生下的小东西气息精纯,邪性满盈,灵性充沛,是根好苗。”
“待继承了吾之法力,和远古记忆,只要稍加引导,必定能威震六界,闹个地覆天翻,血洗世间,让龙族重做主人。”
“可我……”
“怎么,为了龙族,汝不愿意?”
敖战低下头。
他心想,其实龙族如何,天下如何,蛋中躺了那么久,已经不是很在意。
但他仍然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要一句认可,一句赞许。
他又没得到。
黑龙见此,只不屑道:“汝不愿意,自私自利。”说完低哼一声,便化出烟雾,转眼消失,再不多瞥他一眼,多瞧他一遍。
敖战想追,却落出幻境,撞了一头海水,仿佛大雨倾盆,浇灭星火,只剩余灰。
黑龙身为双性,曾经生了一窝蛋,足有数十只,敖战也在其中。他最小最弱,连破壳都费尽气力,未得姓名,备受兄弟欺凌,自卑至极。
但后来女蜗袭来,要剿灭黑龙巢穴,最后只剩下他,黑龙也只得将他护住,用蛋壳包裹,让血脉留存。
那是父亲第一次接近他,同他说话。
那几句话,让他背上雄伟的任务,肩膀被重压,脊背却挺得直了,言语间句句嚣张,恨不能昭告天下,自己乃是黑龙后裔,天生不凡。
可他注定平凡。
不过是几句话,就让他回到从前,又想起那古老岁月,想起自己是如何身姿矮小,畏畏缩缩。
他丝毫也不优秀,从不曾被放入眼中。如今连刚出生的蛋也比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
他心灰意冷,化作龙身,亮出獠牙,还未来得及伤人,便被一旁守着的敖闰卷走,关进了藏书室中。此时推倒宫门,却逃了出来,正好撞上敖丙。
敖丙昏迷了半月,哪里知道这些。听他说到蛋,心中一惊,便想去找来,却猛地顿住了。
海面寂静,那号角齐鸣便如同洪钟,惊得他一抖。那号角响三次,一声高过一声,响彻千里。
号角声停,于是海水两分,显露出一道沟壑,四海龙王冒出头来。敖广道:
“儿啊,你方才要半个时辰准备,现在已到了,是该出发……敖战?”
他眉头一紧,正要上前,却被敖闰拦住。后者装作若无其事,笑吟吟道:“战儿,你也来啦,来父王这边……”
“你关我。”敖战冷冷道,“我恨你。”
敖闰:“……”
敖战望着那四位龙王,龙鳞鼓动,打足了劲,又端起架子道:“呵,汝等放心,吾不会添加麻烦,倒要添一把力,打上天去,取那玉帝狗头。”
他颓丧了许久,终于振作起来。他非要让黑龙知道,自己绝非等闲,不差那混元珠去。
他值得的。
敖广见此,不便再多说什么,便望向敖丙。后者点了点头,便也抖擞精神,化身为龙,将阴阳剑收于背脊鳞下,龙尾一摆,飞至父亲身边。
他心想,既然黑龙不要敖战,想必有了别的继承人。那也无妨,即便没有他,我龙族也能上达天庭,直面神祇,更改宿命。
这才不枉费哪吒苦心。
敖广把他推到身后,仰天长啸一声,于是群龙应和,那声震寰宇,气吞山河。海面就如一张宣纸,而龙群如无数钢钉,瞬间刺破西海,直冲云霄,龙头都要触上青天,龙尾却还未离水面。
此时红日陷落,剩下最后一丝霞光,映在龙鳞之上,却反射出白光万丈,明亮如正午,烈日当空。
敖丙心想:日出东方,正是要逐着那太阳而去,寻我的情人回来。他那么强,一定正在酣斗,绝不会轻易被捉。
待见面了,我一定要骂他几句,真是一意孤行,太不听话!
龙族行进飞快,却还是飞了整日,才抵达天宫。
只见南天门前竟无人守卫,随便龙族长驱直入,一路不见兵将,只遇了几位仙女,一照面便提了裙摆,飞速逃开。
敖丙抓住其中一位,将长剑横在她颈间,问哪吒在何处。她初时拼命摇头,再三逼问才勉强道:
“三太子入了魔,被押往凌霄宝殿,恐怕……”
敖丙道:“哪吒没有入魔。”
他早就能操控乾坤圈了,还入什么魔?只怪我害他如此,我是他的心魔。
他也是我的。
龙族身躯庞大,一路掀翻梁柱,推屋倒檐,途经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一座宝殿,龙王们的长尾如山峦绵延,仿佛能刺破十二重瑶天。
待行到凌霄宝殿处,只见得朱门彩凤,复道回廊,雕刻繁复,皆是琉璃翠玉,玛瑙宝石,处处玲珑剔透,金阙银銮,宏伟宽广,远胜人间。
其他宫殿都有损毁,唯独这儿完好无缺。
敖战嘲讽道:“玉帝是缩头乌龟,这是他的金洞穴,神仙都是王八鳖。”
敖丙道:“嗯。但哪吒不是。”
“……有病!”
敖广伸长了龙角,竖起鳞片,威风凛凛。原本想撞开殿门,却突然转念,白光一闪化作了人身,轻飘飘落地,踩在玉石阶上。
敖丙一惊:他都没见过父亲人形。
垂眼望去,只见红柱为底,金顶为帘,衬出阶上人影,满头银色发丝,与鳞片同色,亦如星河之色,头戴紫冠,身着华服,正是年华当头,衣锦风流。
敖丙心想,这也太过年轻,又优雅俊俏,若叫声父王,还真有些下不了口……
敖广仰头,望着殿门,想起小时候东海贫瘠,他被甜言蜜语诱骗,相信了这天宫是如何辉煌,灯火通明,有金樽清酒,推杯换盏,夜夜饮至三更,又有仙乐悠悠,辅之以歌舞,伴之以美人。
勾得他日思夜想,只想举家搬迁,做个逍遥神仙,有俸禄又有门面。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
再是极乐地,若是没有家人,痛失所爱,也不过是画中美景,品不出灵性。
从前渴望报仇,可惜后来仇家退隐,不知去向,又换了新的天界之主,他便不在乎了。如今,只为龙族。
他可以一生浑噩,可龙族必须强盛,敖丙必须有名有份,有爱,和无边幸福。
敖广一脚破了结界,踢开殿门,身后群龙便如同洪水倒灌,庞然身姿摇摆,鱼贯而入。其他的便留在殿外,将宝殿围得密不透风,磷甲坚硬,宛如高墙耸立。
殿内宽广,大如人间草原,有神将仙卿,依次排列,站在中央宝座两侧,如同觐见之时,人数却多了数倍。但丝毫不显得拥挤。
敖战一进入,就迫不及待张了口,凶相毕露,将守门的小将咬断了头,呸地一吐,滚至殿中间。
敖丙左顾右盼,找哪吒在何处,却被一团金光所吸引。在威武的宝座旁边,竟有一朵白莲,璨然绽开。
其中坐一佛陀,他气质卓然,十分高大,满头肉髻,显然修行极高。又面如满月,脸颊圆润,额顶圣光普照,手指捻于胸前,慈眉善目,始终微微含笑。
莲花右侧,有二位佛家尊者,莲花左侧,浮着一个哪吒。那混天绫鲜红,风火轮烁金,魔纹闪耀,眼珠子黑漆漆,斜斜瞥过来一眼,眨了眨,又很快挪开,目视前方。
这小子,还装正经呢,看来状态不错。
敖丙见他无恙,便放下心来,又生疑窦,与敖广互视一眼。
想那西方佛道与仙道有违,又并非同源,玉帝表面上尊重,实则却暗自压制佛教传播,如今竟共处一室,怎么……?
那佛陀将指尖轻点,殿前便竖起屏障,阻了龙族来路。口中笑道:
“玉皇上帝,这便是那曾被天庭镇压的上古龙族,方才被哪吒破了禁咒,寻回龙骨?”
玉帝冷冷道:“不错。”
佛陀道:“这般说来,天庭许过他们仙位,又反目敌对,应该是天庭有愧才对。”
玉帝皱了皱眉头,有些烦躁,“释迦摩尼尊者,之前您用那五指化作大山,压了作乱的猴头,救我御驾,我便允你派人去西天取经,又赦免了罪人哪吒。如今您又过问龙族遗事,岂非管宽了些?”
“阿弥陀佛,非也。”如来道,“哪吒毁坏天庭地基,却未伤神兽,又自损道行,搬来乾元山九千八百根灵木稳住了圣殿,罪不至死,我才保他。”
“而这龙族古有威名,竟然被逼得反上天庭,实在令人心有戚戚,我才多说几句。”
玉帝冷笑,“是吗?你保哪吒,难道不是因为他真身为莲,又用你座下千年碧藕为骨,荷叶为衣,你想收他入佛门,带走去西方?”
如来哈哈一笑,“那倒也是。”
玉帝:……妈的,抢人。
如来又道:“玉皇上帝,天宫刚遭劫难,人间无人管辖,已经大旱,民不聊生。又何必再与龙族争斗?还不如兑现承诺,许他们应得。”
玉帝心头郁结,并不愿意。但此番大丢脸面,被只猴子弄得人仰马翻,竟要靠西方佛门来助,已经元气大伤,的确经不起再一场大战。
何况若打斗起来,又没几多好处,想必还是如来巧做渔翁,气死鹬蚌。
但他心气不顺,见殿前群龙那虎视眈眈,堵在门口,一副剑拔弩张,黑云压城之势,便黑着脸道:
“既然如此,汝等夺回了龙骨,便勾销了恩怨,从此封为龙神,执掌四海,为百灵之王,得万兽朝觐,听调不听宣,这般如何?”
这便是当初的承诺,许下了再未兑现过。
敖广听着,只觉得恍如隔世,又觉无趣,龙族等待多年,到头来也不过轻飘飘一句。
玉帝却又道:“但是!虽然可以封神,但汝等一路破门毁殿,又杀我天将,天道森严,必须有惩!”
他还端着架子,敖战就十分不屑,他本也不稀罕做神仙,便高声道:“天庭无能,还得请外乡人来救驾,你说天道森严?别放屁了!”
玉帝大怒,“便是你杀我爱卿!来人,将他押下吊上诛仙台,鞭罚三千八百,不日遭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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