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喜欢上了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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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诸葛青一晚上没睡好觉。
电子闹钟响起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考语文,身上穿着靛蓝色手术服,被古诗词默写憋得直冒汗,错乱的时间线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哪条才是真的,这会儿听见闹钟铃一响,以为是紧急呼叫,条件反射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抄起闹钟举到耳边。
“喂?!”
一片寂静无声。
半晌后他镇定自若地把闹钟摆回原来的位置,坐在床上冷静了十分钟,然后下床去洗漱,走到卫生间门口又折回来,跳上床狠狠踢了被子一脚,老王八蛋。
欺负被子以泄私愤的某人走进医院大门时还有点窝火,不过当他看见傅蓉比自己更窝火地指挥着实习生把一个刚从急诊室推过来的床挪去那边时,他心情又有点好。
“早啊,交通警察。”
“早,”傅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今天一来就三个骨折的,这骨折也有季节性高发现象吗?”
“没有,你不要扯淡了。”
他偷偷张望了一下,王也似乎还没来。
虽然有些事不像傅蓉说的那么简单,问题本身对他来说也并不轻松,但她一番话多多少少点醒了他,最主要的一点是,他确实已经成为了一个正牌的神经外科医生,这跟男孩喜不喜欢少年A无关,他就是靠这双手吃饭的,这不是任何人能够改变的事实,王也不能,他也不能。
王也那声“诸葛青”叫的他耳朵生疼,诸葛青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些东西确是无法填补这十几年堪比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沟壑的。
他们都走出了时间,被无情的岁月推搡着磕磕绊绊走了出来。
想明白这一点后诸葛青反倒坦荡了许多,脱掉男孩和少年A的马甲,他们还是一个医院里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可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
套上白大褂出来后,诸葛青看见傅蓉正站在病房门口冲他招手,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走过去,发现床上正躺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似乎是傅蓉先前说的三个骨折患者之一,他匆匆扫一眼他已经固定好的腿骨,感觉应该不是太严重。
“怎么了?”诸葛青问。
傅蓉把他拉到一边。
“他今早从酒店楼梯上摔下来,说是因为头疼。刚刚我查了他的病史,发现之前被诊断过是肺癌。”
“所以你怀疑有脑转移?”
“对,保险起去照个颅内CT吧。”
诸葛青沉吟了一下,走回男人的床边。
“您头疼多久了?”
男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有一阵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诸葛青拿过病例在上面签了字,叫来住院医:“带林先生去照个颅内CT和MRI,之后叫我。”
他把笔插回口袋里,出门后才想起来问傅蓉:“怎么感觉今早人手有点少?”
“有几个去观摩室了,王也现在在做深低温体外循环手术。”
哦,诸葛青了然,是个可以学到东西的手术,还很酷,不得不说医院请来王也这个名头很响的心外医生当主任从各方面都赚了不少。
事实上,抛开男孩和少年A的马甲不谈,王也也是他非常尊敬的外科医生。
他几乎看过他所有公开发表的论文和研究,没有华而不实的噱头,全是真正具有研究价值的东西,仅凭这一点就知道奖项落在他头上根本不足为奇。
而他的手——这双天生为拿手术刀的手在许多录像中表现出来的细致和精巧也毫无疑问吸引着诸葛青的目光,甚至还让他像模像样地学过一久。
这跟男孩喜不喜欢少年A无关,王也是个非常顶尖的心外医生,这同样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王也不能,他也不能。
诸葛青从护士站找出一小罐饼干塞进口袋。
“不过真难为他做这么早的手术了。”
“人家可不像你一样天天翘班,人家勤劳着呢。”傅蓉斜睨他一眼,“而且现在医院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王也可能会留咱们医院了,你怎么看。”
诸葛青摸着良心回答:“我觉得他亏了。”
一个小时后他被叫到了阅片室,透亮的光板上清晰地印着林先生的颅内影像。
果然,诸葛青咬了咬后槽牙,是脑转移瘤。
他想先联系一下林先生的家属,却得到一个“病人现在没有可以联系的家属”的回答。
“父母呢?”
“林先生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
“兄弟姐妹呢?”
“没有。”
“夫人?女朋友?”
住院医摇摇头。
“那他紧急联系人一栏填的是谁的电话?”
“酒店大厅。”
这种像流浪汉一样的情况还是他头一回遇到。
诸葛青在走廊上斟酌良久,叹了无数口气,最后还是独自走进林先生的病房,支开所有护士和医生,打算跟林先生好好聊一聊。
正当他盘算着该如何委婉地告知病人时,林先生突然开口了。
“转移到脑子里了,是吗?”
诸葛青惊讶地抬起头。
“我知道的。”林先生坐在床上,神色平静地说,“最初确诊是肺癌时我确实很惊慌,甚至还因为太焦虑得了抑郁症。我辗转了二十多家医院,他们给出的答复都是一样,无法根治,而且会逐渐转移。”
“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你懂吗?所有东西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努力赚钱,作息良好,也不怎么抽烟,不觉得老天很不公平吗。”
诸葛青没有说话。
林先生稍稍哽了一下,抓紧被单的手僵了一会儿后又微微松开。
“后来有一次,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地方,为了调整心态就决定去看看。”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仿佛一丛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
“真的很美。”他说,“让我有种……自己在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回来后我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准备下个月开始旅行。”
诸葛青拧起眉头,“你不能就这么……”
“医生,”林先生打断他,“我已经决定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数,那我只想尽力活好剩下的每一天。”
王也回办公室后就看见诸葛青正猫在电脑前面查资料,查的十分认真,不时还在纸上写两笔,有点好奇,忍不住凑过去瞧了瞧。
“非小细胞肺癌伴单个脑转移瘤切除手术?”他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要做这个?”
“不是我,”诸葛青停顿了一下,觉得不准确,又改口,“是我,但不全是我。”
他把手边的罐子往左推了推,王也顺势摸出一个小饼干放进嘴里,咔吧咔吧嚼着让诸葛青说下去。
诸葛青大致给他讲了一下病人的情况,王也皱着眉头听完,舔干净手指上的饼干碎屑。
“你应该知道,一般癌症转移后我们就不建议病人做手术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诸葛青没答话,只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指给王也看。
“这儿有个例子,你看看,去年的。”
王也闻言俯下身来,一只手扶着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握住鼠标,马尾不小心滑下来扫到了诸葛青的耳朵。痒,他稍稍躲开,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不禁有点心虚地偏过头观察王也的反应,却发现后者似乎并没察觉他的动静,他正沿着方才自己手指的那行开始往下看,亮闪闪的小光标一路往下滚动。
诸葛青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伸手捞过旁边的袋子,把光片拿出来给王也看。
“片子上显示他的脑肿瘤比较小,手术切除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想先取出他的脑内肿瘤,然后再让胸外医生把他肺上的癌灶切掉。但考虑到林先生目前身体状况负担不起多次手术,我建议同台做。”
很大胆的想法,王也看他一眼,伸手接过那几张胸部CT光片。
“那你打算找谁一起做。”
“你。”
王也猛地怔住,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只对上一双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的眼睛。
“我想找你。”
诸葛青重复了一遍,没有躲闪更没有迟疑。
“因为你是最好的。”
有那么一瞬间,王也感到自己手腕上的血管不受控制地狠狠跳了两下,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把视线转回CT片上。
“有点麻烦啊……”
“能成吗?”
“肺上癌灶太多粘连太重,不好切,搞不好就成肺栓塞。而且开胸会增加呼吸道的分泌物,术后容易产生并发症,对他自个儿身体来说也是负担。”
“能成吗?”
“能。”
“我不明白,”林先生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两个男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
“因为你脑内肿瘤比较小,完全切除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诸葛青说,“我们综合评估后决定进行这个手术。”
“而且为了降低术后并发症的概率,我会用胸腔镜来切除你的肺上癌灶。”王也补充道,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只需要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切三个小口而已。”
“我和王也医生会尽最大努力治好你的,所以你也要好好争气哦,林先生。”
“为什么?”林先生问诸葛青。
当他终于做好准备可以坦然接受死亡时,这个男人却告诉自己不用死了,他能看出手术难度不小,对医生和病人来说都是挑战,但他却没在这两个医生眼里看到任何迟疑退缩的想法。
“原本我已经决定……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会继续活下去,我……”
他红了眼圈。
“你会活下去的,”诸葛青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诸葛青合上病例,“医生尽全力医治病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王也想起方才自己问诸葛青,有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之前林先生得到的诊断都是无法医治,诸葛青回答“因为他们都不够尽力”让王也笑了起来。
“你面对病人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诸葛青问他。
“当然是如何治好他啊。”
“对吧,”诸葛青说,“但很多人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就在想什么是不可行的。我有一百个理由不做这个手术,成功率低危险性高啦等等等等,而我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想救他。”
“那你觉得他会同意吗?”王也问。
“为什么不?生的魅力可比死亡大。”
王也看着他一副神采奕奕的笃定样儿,觉得这狐狸勇往直前的一股子轴劲儿让他既欣赏又怀念,忍不住薅了一把他的脑袋,结果被打了一巴掌。
手术预判为四级,但比想象中进行的顺利。虽然最后关头因为病人体质问题出了点小意外,不过王也很快稳住了状态,顺利渡过危险期。
这会儿诸葛青低下头,看着他指间极细的缝合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灵活跃动着翻转拉伸,穿过柔软的组织和血管。
他听说过王也1.2倍的手速,以往录像中表现的不够明显,所以真当亲眼见到时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王也的手不纤细,做手术时也不会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但王也的手很有爆发力,结实又好看,可以握住一整颗心脏,帮助它搏动,让它重新成为一个富有力量健康强壮的泵。
现在诸葛青承认,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几乎无法从这双手上移开。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人做手术的样子如此干净利落,专业又专注,褪去全部的浮躁和铅华,一针一线一刀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小动作。
多不可思议,昨天他还在为自己的失言神经兮兮要死要活,而今天他站在这里,看着王也穿针引线的双手,却一点儿杂念都不曾生出。
他们各自专注在自己的领域,只为共渡难关。
这不是区区高中化学实验课上的分组合作可以类比的,也不是运动会跑接力或者两人三足能够媲美的,那时他们也很有默契,但不一样,诸葛青想,不一样,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没有任何时间可以和现在这个时刻相媲美。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喜欢上了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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