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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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拒绝了他。”
诸葛青一口气喝光手里酒,把玻璃杯重重置在吧台上,杯底撞上大理石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傅蓉坐在他旁边,叼一根吸管,吸溜着自己那杯加了橙汁的伏特加,不太想理会这人间歇性宛如邪王真眼附身般的中二病表现。
“你为什么没点反应?”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比如……问问我为什么拒绝。”
“不用问,我早就知道你在嫉妒他,你再怎么扯都没用的。”
“我……”
诸葛青表情微妙地抿了一下嘴,一时想不到话,又伸手要了杯威士忌,牛眼灯打在玻璃底印出一层透明光圈,把冰块浸透成浅淡的金蜜色。
他张开嘴,又闭上,接着再张开嘴,斟酌了好半天,才小声说一句。
“我确实是在嫉妒他。”
哧溜声猛地停住,傅蓉咬着吸管向他投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那句嫉妒多半是带着调侃意味说出来的,她很清楚诸葛青作为一个被誉为天才的神经外科医生究竟有多骄傲,毕竟他有足够骄傲的资本。
但在天才神外医生的名头之前,他首先得是个人。
他们相处了太久时间,久到她竟然差点以为那不可一世的、贴着鲜明诸葛青标签的手术成功率以及大笔的科研经费就像吃饭喝水睡觉上厕所一样融入了这个人的生活,就好像——她想——诸葛青从来都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嫉妒之心。
所以当她真的听到这两个字从诸葛青嘴里说出来时,不惊讶是假的,但仔细一想又没觉得那么惊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
可那个人为什么会是王也呢?傅蓉搞不懂,诸葛青说的没错,他俩的专业领域都不同,何来嫉妒?
诸葛青兀自趴在冰凉的吧台上,下巴枕着交叠的手臂压出一个浅浅的软窝。
“傅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眯起眼,靛青色细长的小辫儿搭在身后,安安静静的,在金色的灯光下仿佛一串凝滞的流水。
“从前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自小到大都备受宠爱,聪明的头脑加上良好的家世和教养,基本上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出现在这个男孩的世界里,他一直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自己也一直这样以为。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男孩。”
诸葛青伸出手指,点住附着在杯壁上的小水珠,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透明水痕。
“姑且把这个男孩叫作A吧。A和男孩一样优秀……不,比男孩更优秀。他们从高一开始坐同桌,坐了两年,男孩经常跑去挑战A,拉着他比试,但每次都是A的手下败将,有时男孩会觉得非常不甘心。”
“我懂了,”傅蓉拔出吸管扔进垃圾桶,“所以男孩非常嫉妒A!对不?”
“不是,”诸葛青直起身子,“男孩和A成为了好朋友。”
“男孩很欣赏A,不管是作为对手还是朋友,他都非常喜欢A。他们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但是高三那年A因为家里关系出国了。”
淡琥珀色的酒里停留着一个光圈,诸葛青凝视着那个光圈,莫名觉得它实在太亮了,让他忍不住有点眼睛发酸。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傅蓉拍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况且那个年纪都是家里说了算,你再怎么苦恼也没用啊。”
“是那个‘男孩’苦恼!”
“是是是!辣锅蓝孩苦恼!这小蓝孩寸把长的人生里哪儿来这么多生死别离参商之阔的苦恼啊。”
“好好说话,别讨厌!”
“嘁,我知道啦,就是小蓝孩中二病发作,觉得A背叛了他们的誓言!对不?”
“不是……”诸葛青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男孩觉得这对A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不错不错,我为蓝孩的大度敬一杯。”傅蓉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诸葛青的威士忌,“你随意。”
诸葛青握住冰凉的玻璃杯,指节发白。
“但从那时开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刘海垂下来挡住了眼睛,“他发现自己对A抱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他对那个……总是把他放在第一位、事事为他着想、亦兄亦友亦对手、纯粹得像一张白纸的A,有了非分之想。”
诸葛青用力捂住眼睛,这些不曾对谁说出口的感情差点儿从眼眶开始决堤。
“……什么东西啊……”
一边偷偷喜欢着A,一边又忍不住利用朋友的身份接近他,借此享受他的亲近和关心,多阴险。这份别有用心甚至在他身体里吹起了一个小气球,一点一点膨胀起来连心脏都挤压的疼痛。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齿,所以在王也出国后不久,就借着距离与时间差的疏远渐渐切断了俩人的联系。世界这么大,他却连一个横跨太平洋的问候都不敢接受。他害怕,他一直都在害怕。
柏林晚会上的见面不算意料之外,他一开始就知道王也被提名了,去时多半抱着看热闹和见证奇迹的想法。这十几年来他偶尔会跟进他的工作——毕竟是互联网发达的时代,论文和手术视频随便一搜就有。
但意料之外的是,当他亲眼见到他的一瞬间,诸葛青嫉妒了。
王也已经变成了那么优秀的一个大人,从容不迫端庄沉稳,举手投足间透着未来心胸之神的自信,仿佛没人能在他的心尖上造作半分。而自己对他的感情还只停留在高二那个暑假,幼稚且青涩,半步都没有往前走。
你瞧瞧你,诸葛青嘲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王也一个嗨都能让你丢盔弃甲。
而他还是纯粹的像一张白纸,多令人羡慕。
“A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分优秀的大人,而男孩还只是个男孩。”
诸葛青轻笑一声,端起杯子,威士忌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食道仿佛缩在一起打了个哆嗦。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汽水和发泡奶油的味道,杂乱无章像几颗丢进来的烟雾弹,呛得他皱起了眉头。
傅蓉拿着玻璃棒搅一杯冰水,搅出一片稀里哗啦的碎冰块声。不远处大力推开的门扯动着风铃叮咚作响,聚在一起的人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她盯着眼前这个靛青色的脑袋,视线无端端落在他的发旋儿上,就像一个小小的迷宫。
良久之后,她缓缓张开嘴,落在四周的嘈杂仿佛一瞬间全部被隔绝,在滤去热度的空间中,只有一个声音安静地说道:
“但是啊,我觉得男孩也一定长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大人。”
“男孩擅自给自己定了罪,认为这份感情是不该存在的,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是不该存在的。重要的不是过去的男孩对A抱有怎样的感情,而是——”
诸葛青讶异地抬起头,傅蓉的眼里一片坦坦荡荡。
“现在的A仍然值得男孩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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