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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张磊没想到他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过到了头——张建国发烧了。最开始，张磊尚安慰自己是普通感冒，然而几天过后，腹泻、乏力等症状依次出现，张磊终于无法欺骗自己。张建国拿了店里的钥匙要去店里住，被张磊拦住了，那日深夜拦住张建国的时候张磊手都在抖，他嘴里絮絮叨叨，肥胖的双腿神经质地交替伸直。见状，张建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东西放下了。两人拉扯动静不小，吴傲雪被吵醒了，她出门查看，却不想点爆了张磊的怒气。张磊双目赤红地看着吴傲雪，这时，他已经笃定张建国就是被吴傲雪前夫传染的病症，他咬牙切齿，仇恨地盯着吴傲雪，吴傲雪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这进一步激发了张磊的怒火，他大吼一声，迈步向前举起巴掌就要朝吴傲雪打，见状，张建国骤然怒喝，他手臂一别腰身一拧就将已走出去几步的张磊带回面前，紧接着“啪”“啪”两耳光将张磊扇倒在地。

张磊懵了，吴傲雪也不敢动，张建国则悲哀地盯着张磊默默不语。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张建国看着张磊，良久，叹息般喃喃道：“我没教好你。”说罢，疲惫地放下包裹，回房间去了。

半晌，张磊站起身来，低着头朝吴傲雪道了歉，吴傲雪也似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她忽然大哭，连连鞠躬，朝张磊说对不起。张磊靠墙站着，感觉很茫然。

第二天清晨，张磊起床，发现吴傲雪已经在张罗确诊与住院的事情。见此情景，张磊很焦虑——他还是无法面对张建国患病的事实。然而，理智上他知道吴傲雪的做法是对的。他见她给房屋和物品消毒，为张建国与他划定活动范围以减小传染的危险，做完这些，她询问张磊和张建国的意见，将选择权交给他们，最后，她姿态很低地道了歉，说她在别人家里擅自安排这些实在很不好意思。这之后，她上网、打电话，把不论确诊的住院的凡是她认为有用的信息全都记录下来，又整理成表。她按表上的安排带着张建国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跑，最开始是两人一起站着，之后是她把张建国放在轮椅上推着。虽然事实证明，吴傲雪做的大多是无用功，但张磊看在眼里，知道如果要自己来做，他是远做不到这么好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建国一天天衰弱下去，张磊急得跳脚，叫张建国自己也想想办法，张建国眯着眼睛笑，说自己一个美甲店小老板，能有什么办法。闻言，张磊气得骂娘，却再不舍得说什么重话。

又过了几天，张建国不愿意再去医院了，他整天支着身子操作电脑、打电话，虚弱地笑着，嘴里嗯嗯啊啊的，这么过了两三天，他不再碰电脑，反而支使张磊，叫他在阳台上给自己搭个小躺椅，自己成天靠着躺椅晒太阳。这时候，张建国的手机总是响，是同一个号码，可张建国从没接过，响了几天，张建国不堪其扰，把那号码拉黑了。

自躺着晒太阳起，张建国已经不大说话了，某日，吃完吴傲雪熬夜排队买的连花清瘟之后，却忽然谈兴大发。他看着玻璃门后形容憔悴的、正打电话试图联系志愿者领取抗艾药物的吴傲雪——据说这种药对张建国的病情有帮助——问张磊道：“你还记得你妈什么样子吗？”

张磊摇摇头——本来他是很反感张建国提起母亲的，他记得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张建国曾一去不返，直到母亲死了才回来，他记得那时候家里一直有高壮的男人堵门。但现在，看着张建国灰败的脸色，听着他说一句话喘三喘的劲儿，张磊再也不敢闹脾气了。

“她年轻的时候和小吴有点像，不过没小吴漂亮。她黑一些，矮一些，左边有颗小虎牙。”说着，他笑起来，神色间满是怀念。

“我和她是邻居。她小时候过得不好，很早就辍学，在县里打了几年工，就要被家里卖了换彩礼给哥哥结婚，她不愿意，找了个机会从家里跑了。我大她几岁，那时候刚上大学，她来找我，我帮她瞒着她家，说没见过她。”

“她从小就喜欢我，常给我捉鱼吃，因为捉着鱼给我，不带回家，她没少挨她爸的骂。”说着，张建国又笑了，不过这笑是很哀伤的，“我却瞧不上她。我一心想靠读书出人头地，不愿意和乡下人纠缠下去。”

听了这话，张磊复杂地看了张建国一眼，张建国“嗬嗬”地笑了两声。

“我毕业之后和同学创业，赚了不少。那会儿你妈妈在城里打好多年工了，攒了点钱，我又给了她点，她就千挑万选，到这个城市，开了这个美甲店。就因为这点钱，加上她跑出来时我顺嘴帮她瞒的一句话，她记了我一辈子的好。之后我和同学闹崩，被踢出公司，也是她收留我。”

“她待我真好啊。那时我不如意，脾气很糟，她任打任骂，替我洗衣做饭，顶着我的冷脸逗我开心。”

“然后你就把她睡啦？”张磊没忍住嘴贱。他与父亲没大没小惯了。

张建国十分不赞同地望过来，半晌，叹了口气，神情间是温和的难过。“对女孩子尊重一点，”张建国说，“她们过日子比男人艰难多了。”

张建国对母亲“女孩子”的称呼使张磊生出一种奇妙的错综感，他觉得附着在空气里和皮肤上的时间泛起涟漪。

“不过你说得没错。”说着，张建国的眉眼耷拉下来，“之后有了你，我就与她结婚了。过了几年，公司里遇着危机，处理不了，请我回去，我就抛下你们回公司去了。”

“我在公司呆着，久了，你妈妈大概觉得没劲，要和我离婚，我已经答应了，她又反悔。现在想来，大概是她哥哥找上她，她不甘心店被抢走吧。我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之后听说她哥哥天天来家里砸门要钱——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高高壮壮的。”张建国费劲地比划了一下。

“要是她一个人，哥哥来了，她跑就是了，店没了再开么，那么机灵的一个人，天南海北，哪里都活得下去。”

“她努力了那么久，才有了自己的生活。”

“是我给她留下太多牵挂了，又不管不顾。”说着，张建国叹了口气。

“之后，我回来和你生活，就再不敢对你说什么重话了，我总觉得给你的太少，对不住你，得对你好一些。现在看来，是害了你。我没教会你该教的本事，将你养得太任性了。”

说完，张建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费力地挪了挪身子，直视张磊的双眼。“别怪小吴，”他低声道，“这不是她的错。”

张磊压着嗓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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