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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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时曦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睡得实在不想睡了,才爬起来化难过为力量地画画。
他给杨宙画的那幅画堪堪画了一半,就生气直到现在。刚跑回家的那天,许时曦其实想着再也不要理杨宙算了,可他实在很喜欢杨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像金鱼要待在水里,花要晒太阳,人要睡觉,是很没有办法的事。
陈桑问他怎么回事,他想了想,认为陈桑当然有知道一切的权利,而且陈桑喜欢金娅真,还是个很好的男生,告诉他不会怎么样。
靳驿南来慰问他,给他带肯德基全家桶。许时曦挑着吮指原味鸡吃完,撑得肚皮都鼓起来一点。靳驿南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陪许时曦看了半部超能陆战队,终于忍不住带着土豆泥和新奥尔良鸡翅走了。
能陪他看完一整部动画片的,好像只有杨宙。
许时曦躺到地板上晒肚皮,灯光柔柔打下来覆盖他,让他感到一种宁静,仿佛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那时妈妈爸爸不知道他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所以很爱他,全世界都很爱他,那是仅次于喜欢杨宙的好事。
班主任打来电话问他情况,他含糊搪塞过去,又拐弯抹角问有关杨宙的消息。班主任却只是告诉他一切正常,金娅真那边更是没什么大问题,快点回学校才是正事。
许时曦一下子明白,金娅真的事,大概率是不了了之了。
他当然理解杨宙的心情,敬重的老师人设崩塌,相熟的朋友遭遇不幸,他也很难过。但这怎么能成为他胡言乱语的理由,许时曦连对他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都不愿意,他居然能钻牛角尖让许时曦难过。
许时曦觉得必须要多生一点气,虽然生气对身体不好。结果他画杨宙的时候,胸腔里的情绪全部是想念啊、喜欢啊、晒太阳一般的类型,很没有出息。
他给陈桑发消息:“杨宙有问我去哪儿了吗?”
陈桑回道:“没,他这几天话格外少。”
许时曦又问:“我应不应该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呢。”
陈桑没谈过恋爱,但他很喜欢管这些事,并且头头是道,他告诉许时曦,不行,现在最重要的是静观其变。
“熬他,我看他就是太骄傲了,说句不好听的,很自以为是,曦曦啊一定要沉住气,知道吗?”
许时曦给自己打气:加油,这回起码,起码要多强硬那么一点点。
所以当杨宙给他打电话,他还特意等了半分钟才接起来。
许时曦接到电话时正在洗手,花花绿绿的颜料沾得到处都是,他穿着那套白色的家居服,外面随便挂了件卡其色围裙,围裙上全是斑斑点点。手机叮叮咚咚地响,很奇怪地,许时曦心跳骤然加速,某种预感分外强烈。探头一看,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按了免提,水声哗哗中,他听见杨宙慢吞吞的声音。
“你在不在家?”
许时曦赶紧擦干手,两手捧着手机,憋了好一会儿憋出一个“嗯”。
杨宙的语气不是很正常,许时曦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分辨他在说什么。
“给我开门好不好?”
许时曦将湿漉漉的手心在围裙上擦了擦,他不说话,杨宙也不说话,两头都很沉默。颗粒感的电流声响着,许时曦轻轻说:“不好。”
杨宙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许时曦抬起胳膊,用干净的袖子揉揉眼睛:“嗯。”
杨宙有点可怜地说:“我喝了很多酒。”
许时曦说:“你为什么喝酒,还喝很多酒?”
“因为我今天……”
许时曦听见杨宙说,我今天很想你。
有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许时曦说:“那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天都特别想你。”
杨宙说:“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吗?”
杨宙犹豫片刻,道:“不知道,我担心你一直生我的气。”
许时曦走到对讲机那里,他对杨宙说:“你不可以骗我,我要给你开门了。”
他按了单元门的开关,然后握着手机走到门口,把家门也打开了。
他像第一次等杨宙来自己家,站在玄关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许时曦在这一个世纪里,再次看到了曾经在梦中出现的、西装革履的杨宙。一个成熟的,不会让他难过,最终还是没喜欢上他的杨宙。或许是平行世界的杨宙吧,那个杨宙从没来他家送表格,从没和他点披萨,从没在他拙劣的表演前着迷半分,从来没抱他。平行世界的同学聚会,杨宙看着许时曦,礼貌而抱歉地问,你是哪位同学来着?
电梯叮咚一声,许时曦挂断电话放进兜里。
杨宙走过来,有些踉跄地走过来,像大白抱小宏那样展开胳膊搂紧了他。
说来奇怪,他们裸裎相见多次,见过彼此沉浸在情欲里难自控的表情,也曾经尝试说心事,却是头一回抱得这样紧密。杨宙一手环在许时曦薄薄的背脊,一手抚着他的后脑勺,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面,再也分不开。
许时曦顿了顿,伸手抱住了杨宙的腰。
他在哭,哭得无声无息。杨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的酒味,这让他觉得,第二天一到,杨宙又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离他不远不近永远只差一步的地方。
杨宙的声音闷闷的,下巴磕在许时曦肩窝那里。
他说:“许时曦,不要生我的气。”
许时曦闭着眼说:“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我说不要的时候你有听吗?”
杨宙喝酒之后变得很坦诚,许时曦问他他便努力回忆,说“不要”的时候能是什么时候,于是他很诚恳地说:“对不起,以后你说不要,我一定会拔出去。”
许时曦哭得脸红,好想再用力推开他一次。可杨宙搂得太紧了,他根本推不开,只好说:“那你现在不要抱我这么紧。”
杨宙权衡了一下利弊,摇头道:“想抱着。”
许时曦有一点崩溃:“你又这样,我说了不要不要不要,你还这样,我讨厌你。”
杨宙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似的,又说:“对不起。”
许时曦说:“你喝醉了,所以才想抱我。”
杨宙不同意这个,摇头摇得更厉害:“一直都,想抱你。”
许时曦这才发现他在打嗝,打得很有技巧性,别人可能只会发觉他说话慢了点儿、有点结巴。
脸也很红,许时曦跟他贴着,能感受到他脸颊上的热度。
许时曦说:“我才不信,你说我是婊子。”
杨宙说:“对不起。”
“你还默认了我给别人摸也可以。”
杨宙搂得更紧一些,好像在说不可以。
许时曦吸吸鼻子,慢慢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喜欢你好累,你不会看我,不会在意我的心情,暗恋有什么意思。后来真的跟你有关系了,我却觉得更难过了。”
杨宙说:“对不起。”
许时曦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
杨宙没回答,抱着许时曦沉默地呼吸了一会儿。
“好了,”许时曦说,“你回家吧。”他想,应该到道别的时刻了,喝酒的人一般记不住喝醉时发生的事,明天杨宙和他还是会冷战,谁都不会理谁。
杨宙却说:“……求求你。”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许时曦几乎刹那心软,眼泪更加汹涌,抿抿唇能尝到咸味儿。
杨宙又说:“求求你。”
许时曦有一点烦:“你想求我什么呀。”
杨宙道:“求求你不要讨厌我,继续喜欢我,好不好?许时曦,继续喜欢我,求求你。”
许时曦说:“你把我当什么?杨宙,我不是小狗,不是你丢一根骨头我就要来叼的。”他说着就开始挣扎,心里很悲凉地推搡杨宙,但男生的桎梏很紧,拢住他如同抓住一只小动物。
许时曦忍不住了,闭着眼睛放声大哭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上一回这样哭,还是在爸爸不要他和妈妈的时候。从那之后他明白自己留不住任何东西,金鱼会死掉,花会枯萎,地球还是在转动,一个许时曦的悲欢毫无意义。
杨宙有些慌张,抱着许时曦慢慢蹲下身来,然后一起坐在地板上,听许时曦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哭得声音哑掉,整个身体不安地乱抖。
许时曦没什么力气地一下下捶着杨宙的胸口,哭得像快要碎掉了,杨宙很害怕,他害怕许时曦像泡泡一样碎在他怀里。离开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谁都会离开,他的生命里有太多静静凝望别人拉着行李箱离开的场景。杨宙握不住谁的手。
但许时曦哭得这么厉害,却还是抓救命稻草似的,伸手握住了杨宙的小臂。他闭着眼睛哭,两道晶莹泪痕一路淌进领口,围裙上未干的颜料蹭在杨宙的校服上,染出伤疤般的擦痕。
许时曦抽噎道:“你不要烦我,我还在生气。”
很固执地强调,不生气了,但就是要说还在生气。太喜欢了,因此怎么都不能完全生气。
杨宙酒醒了大半,也不再打嗝,心脏酸酸地皱起来,皱成一团小小的形状。他小心捧着许时曦哭红的脸,像捧着很宝贝的宝贝,指腹轻轻蹭过发烫的眼皮,在许时曦费力睁开眼的瞬间,贴上去亲许时曦的嘴唇。
一个很轻的,像蝴蝶翅膀的吻。
一触即分。杨宙退开一些,刘海有些乱,身上还有酒气,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更糟糕了。他说:“许时曦,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哭。”
许时曦看着他,时不时抽抽一下。
杨宙又亲了他一口,终于向自己妥协了一样,声音很低地说:“曦曦,求求你,继续喜欢我吧……因为我好喜欢你。”
可能早就喜欢你,看你的眼睛和雀斑,才总恍惚感觉在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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