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点点可怜
-----正文-----
杨宙领着许时曦找了个路人没那么多的拐角,坐在花坛边上,两腿伸长。他本来没打算真让许时曦帮他换药,在诊所的说辞只是借口,可许时曦一根筋地要帮他,拧开酒精瓶的盖子沾湿棉球,犹犹豫豫不敢往伤口上按。
“许时曦,”杨宙说,“是我受伤。”
又叫回全名了。许时曦蹲在他腿边,自下而上地瞧他,小声道:“我知道啊,但是看着好痛。”
杨宙无所谓道:“不痛。”
他看许时曦仍没动弹,语气放得好一些,又说:“骗你是小狗,真不痛。”
许时曦心一横,半闭着眼把润湿的棉球轻轻沾上伤口。
药水咬得刺痛,杨宙强忍住,故作轻松另找话题。
“你一会儿去哪儿吃饭?”杨宙问。刚才在诊所,那一家三口似乎没有邀请许时曦共同庆祝张宁生日的意思。
许时曦动作很慢,眉头皱得紧,好像现在是他在痛。
杨宙又问一遍,他才回答:“我去跟妈妈吃饭呀。”
杨宙也皱紧眉头:“……啊?”
“……妈妈生我的时候是第一次做妈妈,”许时曦垂着脑袋,鼻尖有一点红,“她……她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杨宙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膝盖处的伤势都变得微不足道,原来情感上的波动是心脏里一场地震,残垣断壁无法搭建新的城墙,许时曦的语气像是没什么大事,但杨宙就是知道他现在难过得快要蜷起来了。
“好了,”杨宙生硬截断他的话,将另一边膝盖转过来一些,“这边也要,谢谢你。”
许时曦抬起头,眼睛里明晃晃倒映夕阳,那样纯粹不掺假的橘粉色和紫色,倾倒般把他的瞳孔染成万花筒,此时此刻只有杨宙能从中看见自己。
杨宙看着他,轻声道:“可你也是第一次做小孩。”
许时曦大概是没听清,他帮杨宙裹好新的纱布,贴近些吹了吹伤口。
“以前妈妈告诉我吹吹就会不那么痛,”他微微笑着,这是一种杨宙头一回见到的,夹杂了浅淡愁绪的笑容,这一秒的许时曦像个大人,“我小时候做手术……她抱着我睡觉,给我唱歌。”
“她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如果因为我而失去变得更幸福的机会,”许时曦握住杨宙的手,给手心的伤口擦药水,撕裂如干渴土地的痕迹被温柔舔舐,但这温柔里又夹杂着不可避免的痛苦,他说话像自言自语,但杨宙能听清,“我会难过。”
许时曦踢踢踏踏走回诊所的路上,杨宙没回头看他,只是在脑海里想象了那个画面。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校服衬衫的男孩子,慢吞吞走着,时不时踢一下地上的碎石子。城市像一座钢铁浇筑的森林,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许时曦的难过放在这座森林里显得渺小,可杨宙的视线被这份难过完全地遮住了。
杨宙耸着肩膀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那座森林被点燃,那种滚烫的、庞大的情绪,气球一般膨胀,抵住喉咙,迫使他要说些什么才好。
杨宙用眼睛数路过的行人,数到第十个,他拿出手机给陈桑打了电话,跟他约定见面。
十几分钟后陈桑就来了,跑得很急的样子,他是个真诚的人,所以跟许时曦一样,有时显得呆呆的。
杨宙开门见山地问:“你跟许时曦是亲戚吧。”
陈桑愣了愣,喘着气,还想装傻:“……啊?”
杨宙说:“他笨你也笨吗?他家里摆着全家福,你笑得很傻。”
陈桑:“……”
“他真的不会撒谎,其实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在骗我……”
陈桑忽然打断了他:“那你呢,你不也是吗?”
杨宙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许时曦缺根筋,你还配合他玩?”陈桑有点生气,音量变大,“你欺负他是不是?你在扮演什么电视剧角色吗?”
有路人被这动静惊得往这边看,杨宙站起来,他比陈桑高一些,在体育生的体格面前并不逊色,反而因冷静而显得气势十足。
“我不需要你来当我的老师,陈桑,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事。”
陈桑反驳道:“你厉害,去找许时曦啊!你问什么他都会说会做,反正他那么……”
杨宙问:“那么什么?”
陈桑看着他,很不能理解似的,笑容嘲讽:“不是吧,他喜欢你,看不出来?你不是挺聪明吗?”
杨宙说:“……可以先不说这个吗?陈桑,他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你说没有用,他说才有用。”
陈桑说:“……你们俩够无语的。”
他挠挠眉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智商在杨宙之上。
真是没办法,陈桑大发慈悲地说:“那你问吧,唉。”
杨宙数完第三十二个行人,问道:“许时曦的妈妈为什么那样对他?”
许时曦坐在于天海对面,妈妈坐在中间——她今天是主角,于晨希坐在她左侧,叽叽喳喳分享幼儿园的事情。
于天海看着母女俩,连眼角的纹路都温柔,于晨希吃布丁吃到颊边,他便温声提醒张宁帮她擦拭。
许时曦拿筷子戳碗里的鱼,偷偷朝翻白的鱼眼睛做鬼脸。
他原本就擅长自己跟自己玩,在那个房子里,平时没有妈妈或者别人来找他,他会躺在地板上发呆,假装自己是童话里的一棵树,旁观爱丽丝、兔子洞和豌豆公主的故事。
于天海道:“我们碰个杯吧,庆祝妈妈的生日。”
于晨希不懂事,把装满橙汁的玻璃杯举得很高,洒出来一些溅到了车螺芥菜汤里,淡橙色像一团雾漂浮消散。许时曦喜欢这个汤,现在却没有了喝的兴致。
张宁也把杯子举起来,她看向许时曦:“时曦。”
许时曦把空杯子给她看。
张宁低头找橙汁瓶子,许时曦说:“妈妈,我想喝一点点酒,好吗?”
张宁自然是不答应的:“喝什么酒,乖一点。”
许时曦抿抿唇:“好吧,那我喝橙汁。”
四个人轻轻碰杯,许时曦轻声道:“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张宁眼睛里有些湿润。她的生活并不算顺利,对于许时曦有诸多愧疚与无措。因为他的身体,前夫和她分手,亲戚们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悄悄叫她的儿子“不男不女的小怪物”,还叫他们家的孩子别跟“小怪物”玩。许时曦的沉默亦成为他人的谈资,内向慢热就是“娘炮”,喜欢彩色就是“不男子汉”。许时曦自然也辛苦,关于性腺的手术,以及一些并发的小病小痛,还有关于性别认知的问题,都是困难的事。她爱她的小孩,但在她的小孩这里,她无法获得属于自我的幸福与快乐。
许时曦那么乖,主动提出自己住,逢年过节也尽量减少走亲访友的频率。世界上的事情,也许根本没有可以顾及到每个细节的方法。张宁想,许时曦终究是她的孩子,她不能总在另一个孩子身上找补回许时曦的不完美,这对许时曦和于晨希都不公平。
张宁看一眼于天海,道:“时曦,回来跟我们住好不好?”
许时曦咬着筷子,眼睫一抖一抖。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今天没有带上,”许时曦有些懊恼,这事还是得怪杨宙,“你有时间来我房子里,我再给你。”
他这话明显是没答应张宁的提议,张宁无奈,还想再争取,便说:“你快高三了,画室那边也忙,妈妈担心你不好好吃饭,你看你这么瘦。”
许时曦摇摇头,随口说:“有人管我饭。”
于天海忍不住插嘴道:“刚才那个杨宙吗?”
许时曦两只耳朵竖起来。
于天海道:“他是你同学?”
“嗯。”
“他倒是个好孩子。”
许时曦坐直了一些:“那当然,他可好了。”
张宁听着两人的对话,身为女人和母亲的直觉在胸腔内泛起淡淡的涟漪,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勉强道:“可他也还是个小孩子……要不有空我跟他见一面?”
于天海说:“你就别操心了,时曦心里有数的。”
许时曦想,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数。
于天海当然不是不好,他爱张宁,也接纳并不光彩的许时曦。但他毕竟不是许时曦的亲爸爸,怎样培养感情都还是隔着一层纱。
于晨希或许是被忽略太久,她这个年纪,正是最需要大人关注的时期。小姑娘挥舞着勺子,拔高声音叫“爸爸妈妈”,要给他们念今天新学的诗。
许时曦其实已经吃饱,但还是埋头努力把鱼吃掉,找了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嘴巴。于天海和张宁看着于晨希一边鼓掌一边笑,他起身摸了摸鼻尖:“妈妈,叔叔,我先走了,还要回家做卷子呢。”
他走出饭店,张宁也跟着出来。她的鞋跟纤细,走快了容易摔倒。许时曦知道,妈妈一直是爱美的。
于是许时曦停下来,等张宁走到他面前。
妈妈从包里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许时曦有些厌烦这个,在夜色中微微拧紧眉头。
“本来说一会儿一起去看电影,”张宁说,“这个你拿着,一定要记得吃饭,不然妈妈会担心。”
许时曦没接,只是说:“不用了,妈妈,我还有好多钱。你忘了吗?上回靳老师带我去参加一个比赛,我拿奖啦,一等奖,好多奖金。”
张宁不太记得这件事,于晨希这学期换了一个幼儿园,她不是很适应,张宁和于天海费了大功夫哄她。对住在另一间房子的大孩子许时曦,更没能上心。
许时曦看着她的表情,大致猜到了几分,他眨眨眼,说:“真的不用了,如果不够,我会问你要的。”
张宁眼眶发酸,许时曦在她无暇留意的缝隙里已经比她高了,这个身体奇特的孩子,终于还是成长到需要她微微抬头才能看清眼睛的程度。可当她想要从孩子的眼睛里找到答案,那扇小小的心窗却早半阖上了。
许时曦学着杨宙那样,叹口气道:“妈妈,生日要快乐啊。”
他终于还是收下了那个红包,放在兜里,好像有温度烧灼着。许时曦坐在地铁座位上,对面一个小女孩背着可爱的小猫背包,缩在妈妈怀里睡觉。
在妈妈轻轻松开手之后,许时曦也还是这么长大了。某一天,许时曦忽然很希望能有一份稳固的爱来支撑他,妈妈爸爸无法给他的那样的爱。他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人会再主动给他这种爱,但他同时意识到自己可以去找,去摸索。
小时候被骂“怪物”,他没认为自己可怜。亲生爸爸带他去游乐园,然后跟他说再见,就真的再没见过,他轻易地原谅了。妈妈拎着箱子离开,他觉得还好。
而现在坐在地铁上,明明人不多,他甚至有位子坐,兜里还有大红包。就在这个时刻,是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一点点可怜。
-----
于医生: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
网站要关一个月,啊,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能干脆消失一个月后再回来。微博是@碳酸冲浪手,更新先放那边吧,不会发太多别的东西打扰大家,也可以不用关注(ps:害怕鱼的朋友不要点开头像,因为有鱼呢。谢谢关注这篇文的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