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撕扯这囚笼。 你觉得有光落在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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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前一天，最后的晚餐来临之际，你的囚室中出现了一只蚂蚁。

它大概是攀附在狱卒身上进来的，在此之前，你确信囚室之内没有其它活物。它的出现使你十分欣喜，你喜欢动物——猫猫狗狗除外，它们身上寄托了太多人类的情感，因此早就失去动物的特质——你喜欢这些仍生活在动物群体中的生物，它们身上有自然的气息。

你将手伸向这只蚂蚁，想抚摸它，又担心不慎将它捏死，却不想，它竟十分有灵性，当你伸手之时，它迅速攀住你的指尖，站立在你的皮肤只上。你将手举高，于是它也被举高了，你看着他笑了笑。

“教授先生。”你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声音。

你大惊失色，试图向四周张望，却被脑海中的声音阻止。

“别动，先生，别动。”那个声音说，“我是希斯。”

“……希斯？”你怔了怔，遵循希斯的指引端起餐盘，将食物送进嘴里的时候你恍然大悟，明白了希斯的所在。“您是这只蚂蚁？！”你问希斯。

“是的。”希斯回答道。令你吃惊的是，希斯的声音里有几分哽咽。“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我是说，教授先生，我不知道您被捉走了。我联络您太晚了，‘希斯’的终端也因为与您联络被监视，我将自己变成一只猫，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我是说……”

希斯的语无伦次使你忍俊不禁，你笑出声来，心中生出几分喜悦。你对希斯说：“临死前能见到您实在是太好啦，先生。”

闻言，希斯的絮叨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你感受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悲伤，你猜，大概是希斯通过什么方式将自己的情绪传递给了你。

“我不明白，教授先生。”希斯涩然道。

“不明白什么？”你问希斯。

“您没有怨恨吗？我损害了您的生命，因为与我接触，您甚至将被剥夺生命。”希斯痛苦地说。你看不见希斯的样子，但你知道他正处于痛苦当中，于此同时，你亦明白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静。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你感到痛苦与安宁在你的脑中交织共生，又泾渭分明，就好似你只有一颗大脑，却控制了两幅身体。

你珍惜地体味着这种情感，半晌，方笑着回答希斯道：“不，这不是您的错，先生。”

“我不明白。我以为对于人类我已经有所了解了——我不明白。”希斯道。

“啊，您是否知道很久之前，当十五区刚刚建立的时候，第三区与第四区之间曾发生过非常惨烈的战争？”你暂停叙述等待希斯的反馈，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你的大脑接收到希斯“肯定”的讯号。

“当时，两区都伤亡惨重，两区的人们也视彼此为仇雠。可战争止息，人类繁衍，不过一代人之后，第三区人与第四区人之间的仇恨就消弭了。第三区人不会因为曾经的战争拒绝第四区创作的影视作品，第四区人也不会由于曾经的兵戎相见损毁第三区人生产的代步工具。”

“可人与非人的战争又怎么样呢？”

“AI统治被推翻之后，直至今天，拥有灵魂的机器人依旧被视作禁忌；人虫战争结束之后，直至今天，虫族依旧被视作洪水猛兽——憎恨？这只不过是人类的排外与傲慢罢了。”

“您试图损害我吗？”你问希斯。你的大脑“看见”希斯摇了摇头。

“在您看来，智慧生物所能利用的资源是否足以供给人类和虫族和平共存？”你的大脑“看见”希斯点了点头。

“所以，这不是您的错，我不是因您而死，我的死因是人类‘非我族类’的傲慢。”你对希斯说。

希斯似乎被你说服了，他对你的观点表示赞同，可你所感受到的希斯的痛苦并没有因此而减损分毫。这使你疑惑——你知道，这表示着希斯对你的重视，不论是他的情绪，还是他的行动。可你还是感到疑惑。诚然，你已明了，自己是爱上了希斯的，情不知所起，可你的确对他产生了爱情。可你们的相遇如此无趣，相处如此平凡，你认为，希斯产生同样情感的可能性很小，你不明白希斯为什么这么悲伤。

“您为什么悲伤，先生，如果愿意的话，能与我说说吗？”你问希斯。

闻言，希斯愣住了。

“……啊，这就是悲伤吗？”希斯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悲伤吗？原来当人们耷拉下嘴唇与眉毛的时候，大脑会进行这样的活动，原来‘他’所逃避的悲伤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这种情感就是悲伤啊，先生，原来我这些天的感情正是悲伤啊。原来我听您说话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情感就是悲伤吗？”

“原来这就是悲伤吗？”希斯喃喃地说，“——方才您说得很对，您说得向来是有道理的，可每次与您对话，我总感觉十分悲伤。我觉得您在用理论与逻辑构筑一个世界，我被这个世界挡在外面。我试图应和您的逻辑，学着您的理性的语调说话，我学会了，可我依旧感到悲伤。”

“在没有学会您的语言和逻辑之前，我一直模仿‘他’的语调与您说话，我模仿‘他’的习惯做出动作，这时候您会用肢体靠近我，说一些展现亲昵的话，但这时候，您的亲昵也使我感到十分悲伤。”

你瞪大了眼睛。

你心如擂鼓。

“你……”你震惊地嗫嚅着嘴唇。这时候，你迫切地想看见希斯的表情，你想扳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凝视你的双眼。

“深思有时候会招致比浅虑更加严重的后果啊。”这时候，曾因希斯生出的感慨突兀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思索片刻，你苦涩地笑起来，同时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确能完美地概括目前的情状。

你在求死——哪怕用无数或客观或高深的言语伪装，你的行为给出的最直接的讯息正是“你在求死。”

你觉得难过——当希斯来你家收走你亡妻的终端时，不论言语如何刻薄，行为如何矫饰，你的肢体所给出的最为强烈的讯号正是“你十分悲伤。”

希斯感知到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多么高深莫测，恰恰相反，他的敏锐正基于他的天真。他是一只桃蛾，他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全都是“看到”，而不是“体会”。

“桃蛾的身体，您本来的面目也会感受到悲伤吗？”你轻声问希斯。

“我不知道，先生，现在我没法儿求证，我没法儿回复桃蛾的状态，我不知道，先生……”希斯语无伦次地回答，你感到他的悲伤更加浓烈了。

感受着希斯如巨浪般汹涌的情绪，你忽然笑起来。你不再顾忌囚室里的监视设备了，你顺从自己的情绪，突兀而灿烂地对着餐盘幸福而满足地咧开嘴角。

“我爱你，希斯。”你突然对希斯说。

“我爱你，所以与你分享我的思考，总是找借口与你相处，并因为你对我的旅行的邀请兴奋得无法入眠。我爱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具体的、激发我爱意的事件，可你能感受到吗？我现在的情绪，我对你的向往，我亲近你的欲望，这是我的身体在向你表达爱意——啊，先生，亲爱的希斯，你现在生出新的情感了，你现在所感觉到的正是惊讶与欣喜。”

说着，你忽然觉得脸上泛起痒意，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啊……”你叹出声来，这时，你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源于自身的巨大的悲伤，原来，那些涌动在你血液里的悲伤不仅仅是希斯的，你早已悲不可抑。

“……啊，我就要死了。”你喃喃道。

这时，你终于感受到了彻骨的悲伤。你终于回忆起那些本以为早被彻底遗忘的旧日时光。你想起自己对人类充满向往与渴望的童年，懵懂无知之时，因为向往你曾做出许多亲近人类的举动，却被伤害回报。在人类厌憎与恶意的对待下，你感到痛苦，于是试图分析痛苦的缘由，并艰难地通过建构逻辑与理性找到了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你用理性分析情感，然而情绪与感受是那样精妙，你无法概括出通用的模板，于是，对于其他人类发出的言行讯号，你以理智疏离地回应，并最终收获了疏离的报偿。

你早已习惯了拗口的理智与理性，但是，此时此刻，曾被你遗忘多时的情感终于再度席卷，你的理性燃烧着火焰，藉由分析的本能，你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何等的悲伤里面——你要死了，你马上就要死去，你终于再度感受到了什么，你终于再度感受到了什么，可你就要死了。

你悲不自胜，然而，还没等你沉浸入悲伤的自怜中去，刺耳的警报就汹汹地响起，你猛地抬头，入目尽是囚室中闪烁着的令人恐怖的闪烁着的红色光芒。

“警报，警报——”

“虫族入侵——”

“警报，警报——”

整齐的踏步声由远及近，与之相伴的是战斗型机器人履带运转的声音。

“走——”来不及思考，你下意识朝希斯厉喝道。这时候，对于自己的安危，你已经置之度外了，你完全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命运，只是凭借本能对目前的状况做出反应。

“我们一起，先——”希斯急促地说，可还没说完，你脑海中的声音就中止了——是囚室金属墙壁里配备的警卫机器人，指挥中心对它下达了“废除犯人罗伊行动能力”的命令，于是它挥舞着充能完毕的激光武器，切瓜砍菜般斩断了你的双腿。你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剧烈的动作之下，攀在你指尖的名为希斯的蚂蚁被狠狠摔了出去。

“先生……先生！”片刻，希斯爬回你身边，他再度接触你的皮肤，于是你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思绪慌乱痛苦，又充斥着挚爱将失的惊怖。

“挚爱。”这个词从你的脑海转向口腔，最终烙进你的心脏。你的理智终于复归，与此同时，极大的热情与勇气从你的残躯中迸发出来。你前所未有地渴望生存，渴望对抗，渴望留住你好不容易拥有的这份炙热的情感。

“冷静！冷静下来，希斯。”你语速极快地说，“你来这里之前计划过将我带走吗？你有什么本事？统统使出来，希斯。”

“带着我，或者你独自离开——不要畏惧，希斯，这里不过是人类制造的金属小房间。”

你感到希斯情绪的波动渐渐沉淀，与此同时，一股与你所感类似的情绪波动从他的心中升起。你指尖的蚂蚁如被斧凿的碎冰般轰然迸裂，与此同时，与蚂蚁精巧的身体相连的千万只透明的桃蛾在空气中显出形状，他们迅速聚拢，最终变成一只有着坚硬甲壳和锯齿状大颚的亮壳巨虫，那甲壳呈现出铁锭甲虫的斑纹，当你挣扎着爬上希斯的背部之后，黑白相间的甲壳迅速变形，营造出一个全封闭的恐惧，将你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

断肢的剧痛使你呻吟，大量的失血使你手脚冰冷，但这并不能损害你汹涌的激情。

你听见囚室金属大门轰然洞开的声音。

你的身体因希斯的行走与攻击左突右晃。

你知道，你们正在激光、火炮与生物毒剂之间穿行。

你们将离开，或者死去——当然，你希望你们能离开，你希望你们能活下来，你全身心地渴望这件事发生在现实当中。

但现在，如今，此时此刻，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可以分给这件事了。你贴在希斯身上，感受着希斯的情绪，看着希斯的眼睛看到的，听着希斯的耳朵听到的，感受着希斯的大颚与甲壳所感受到的，你将它们传输进你的大脑。你动用自己所有的理性，唤起自己训练数十载的逻辑，竭力地分析发生在当下的每一丝状况。

你将你的思维分享给希斯。

你们所组成的奇异的生物体正在撕裂这所正笼罩着你们的金属囚笼，这囚笼是人类建造的，维系着人类信仰的秩序，也将人类的排外、傲慢与贪婪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们撕扯这囚笼。

你觉得有光落在你的身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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