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杀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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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有什么是李云祥最为痛恨的事情,起先,应当是“无能为力”。
曾经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德兴的权势令他无能为力。他可以破坏水闸,解邻人一时干渴,却无法推翻压在所有水源上的山。而当他以为自己获得了力量,把那座山掀了,却又发现那山下面还镇压着无底的洞—— 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生于嫉妒,始于盘算,不论是三千年前还是如今,不论是李哪吒还是李云祥,都不过是一把好用趁手的刀。
既然是刀,就不必明事理,也不必通人性,更不必思考自己究竟为何所在,为何行事,为何好杀——刀一旦有了思考,操纵它的,便使它不动了。
李云祥又一次顿悟自己最痛恨的事情,继无能为力之后,便是给人当刀,
偏他还次次如其所意,纵事后警醒回神,也已然于事无补!他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杀就的定局,眼睁睁看着,看那为他所斩的白龙挣扎、苦斗、豁出性命!不论受几次抽筋剥鳞之苦,也要把这假托了“宿命”的鬼榜给毁掉!
他无能为力。
他做杀他的刀。
“别在那儿喷火了肉体凡胎!呶!赶紧把你东西装上!”
孙悟空兜兜转转一声令下,有几十只毫毛小猴儿叽叽喳喳运出来十几套引火铠甲摆到地上。猴王掏出小本,手指舔湿,一页一页翻着本儿念:“明光铠,东海行宫一战后再造,神榜再开后因你抵拒上榜,对抗天兵时损毁。……”
李云祥迈开腿将每一身都翻看过,耳畔听着胜佛念经,将可用的零件一件件挑选出来。他此刻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记性也前所未有的好。看见这每一件他都能想起那一世……自从他以李云祥的身份托生并苏醒,就被锁住了肉身与元神。封神榜不再重排,而是每遇一次阻挠就篡改记忆移转乾坤,永远将敖丙之死做那起笔,图谋神榜大成。
敖丙不死不可。
敖丙不死于哪吒残杀不可。
敖丙死后无人上榜亦不可。
敖丙要斩断这锁链,只有消耗这恶榜神力。他受了命数所限,道行低微,就别无他选……他只能熬,用自己的魂魄性命去熬,去一遍又一遍命丧李云祥或他人手中,死去,上榜,以自身名号涂毁侵占榜单!榜单图谋重置,将敖丙甩出来,新启榜单又不得绕过敖丙之死……
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李云祥配装铠甲已然驾轻就熟,心中无处可去的怒火终于可以尽情释放。他跨上摩托——孙悟空还与他风火轮——不顾一切直奔东海而去!那里有他熟悉的……滋润陆地的水、沉没于绝望的深海行宫,和龙族希望的葬身之地。
“是我的错。”
李云祥想。
那些远古的……三千年前突然纠葛,虐杀、冤屈与复仇,这一切起点就是大错。就像一把刀划开了伤口,没有拔出、疗伤、弥补挽救,而是放任它在里头,滚脓生锈,败坏了肉和血,生出来无尽的毒。
顽劣寻事是错,无故杀人是错,
仇入执念是错,牵连旁人是错,
豪言轻许却不似他刻骨铭心是错,
草草试探浅尝辄止不予挽回余地,
难道不也是错?
李云祥伸手矫健!熟门熟路一路扫荡,又一次闯进了这东海的命脉之门!他高声疾吼——
“老龙王!好个冤孽债主!李哪吒元神在此,何妨不叫它自己来偿!”
敖丙此时还跪在地上,要哄骗老父痛下杀手,送自己上榜。见此情状不由立起身来,唤醒元神,向前一步,
“父亲先回,此处由我来拦他。”
“敖丙!让开!”李云祥喊道,“你杀他不死,你难道又想被他拔去龙筋吗!”
“李云祥,不论你来多少次,我都给你这句话,
我,不会后退一步!”
说罢,无数冰箭已成形状,李云祥纹丝不动,只以真火相抗。道是冰火交攻,却无杀气对擂。敖丙一步不退,李云祥只当他把自己送到跟前。元神在他身后蠢蠢欲动,李云祥做势要攻,敖丙下意识反击阻挡——
“你不必退,”李云祥说,“我可以让。”
手中冰戟生生插入李云祥心间,元神本要退去,却反而牢牢受制于李云祥,
合该如此,
元神合一,同损同伤。
“李云祥!你疯了!”敖丙震惊之余松了冰戟,又不敢拔出,一叠声骂:“你个不通人性不明事理……”
“……骄顽嗜杀暴虐猖狂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杀的东西,是吧?你骂我能不能有点儿别的词儿?总被你翻旧账,我都觉得腻了。”
“你也知道自己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做我答应过你的事。”
李云祥注视着敖丙,
“敖丙,封神榜若然不启榜,我可就是白死了。哪吒元神消散不曾上榜,封神榜就永远不能完成,这也是个办法,可我心里头还舍不得……”
“你……!”
“敖丙,要不要陪我一起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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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祥,你觉得我还能受多少回死?是我先疯,还是这封神榜先被毁掉?”
“敖丙,该是我先疯。”
我曾经憎你杀我,曾要你还喀莎一条腿来,曾怪你连累我家人,曾罪你眼中没有万万条人命,
却不肯背负自己的罪,丝毫不肯承认,你也可罪我,不仅是指三千年前。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了懵懂无知时的血债,已经跳出去了,而我还在浑浑噩噩做杀人的刀,三千年后依旧如此未有寸进。以为自己不是哪吒,可与哪吒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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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欠你的,该我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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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你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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