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炉火腾起袅袅暖雾。
晓星尘与之格格不入。他手很冰,指尖凝霜雪。
壶开了,药正“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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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炉火腾起袅袅暖雾。
晓星尘与之格格不入。他手很冰,指尖凝霜雪。
壶开了,药正“咕噜”“咕噜”。
这沸声很近,而屋内,那压抑低吼很远。一近一远,一清晰,一模糊,声声活剐他眼窝。
药煎好,他冰凉手指去端药碗,衬得药碗更烫了。他那双手素来稳重,也被烫得不觉抖了下。
屋中病吟,听起来比药还苦。
压下心颤,晓星尘进屋,轻唤:“阿阳,喝药吧。”
床上病患撑着臂,勉强起身。那身子从前快到神出鬼没,此时却慢得像行将就木,单是直起躯干,都耗时许久。
薛洋青筋暴起,终于坐直些。
晓星尘扶好他,将药递他嘴边。
“呕,呕——”没成想刚进两口,他便俯在床边吐个不止。到最后,一口黑红浓稠掉落在地。
薛洋看见这口血痰,脸色煞白好似灵堂丧幡。晓星尘看不见,但听得清这声沉重,脸色不比他好多少。
道士顺着薛洋后背,道:“把药喝完吧。”
薛洋直盯着那口血,突然猛发力,一把推开晓星尘。
碗与地面清脆的撞击声,刺得晓星尘心慌。手指被烫到了,不仅不感觉热,反而全身上下都很冰。
“走开……走开……”床上,即将爆发的野兽冲晓星尘低吼,“别烦我!”
这些呵斥,挡住晓星尘与薛洋,等同于将晓星尘与人世隔绝。他泥塑木雕一样僵着,伶仃狼狈,憔悴道:“……哦。”便转身出门。
门外,他脸上那双空洞里,猩红浸出来,染湿了白布。
待人走后,薛洋才盯住晓星尘身影。可哪还有人影,只能见高高门槛一道门。他习惯了将眼神黏在晓星尘身上,此时无处可黏,心里极不舒服,命里缺了什么一样。
薛洋哑着嗓,道:“喂。”
声音太低,晓星尘只是没听到,他却以为晓星尘逃了。
薛洋瞠目而视:“给我回来!”
道士闻声,急忙进屋:“怎么了?”
薛洋正待发怒,却见那四指宽白绸,透着两团赤色,一团悲,一团苦。团里潸然,浇熄了他的火。
薛洋暗地吁出口气。
“……刚不小心打了药,”他淡道,“还有吗?我想喝了。”
晓星尘忙点头:“有,有,稍稍等下,马上端给你。”
等人再次出门,薛洋将自己后背撞到床头,边浑身剧痛,边看义庄陈设发愣。
变故出在三日前。
人生天地间,忽然而已。薛洋为晓星尘所救,转眼已近三载。
即便苦乐相等,任谁都会觉得苦太长,乐太短。沉浸欢乐中,日子就过得快。义庄便是这样,从来笑语盈盈,流光总在弹指间。
若如此,自然过下去,“一夕白头”,竟也不是不可能,回首一看,初见就在昨天。
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过来的,感觉虽短,岁月却长。潜移默化中,心口处被彼此刻下深痕,隽永而无休。
不知是谁,得所求枯木发新芽,也不知是谁,获新生沉舟再扬帆。
义庄内,三人与世无争,乐而忘忧。光阴这么悠闲,薛洋就总要跟晓星尘找些新鲜游戏玩玩。
今春来得早,过完年,他提议,往西南处走走。
“出去玩玩嘛,就几天,老闷在这里,道长不怕长毛呀?”他聒噪,像在夔州时那般跅弛不羁,却全无当时的警惕。不再是混世魔王、祸乱一方,更像只乖猫儿,被娇宠得任性。
他也早没了刚到义庄时那股多疑又小心,现下,活得自在轻快多了。
晓星尘听完,不知为何心痒得很。他以为自己心痒,皆因南疆不同中原,植兽光怪陆离,可随处夜猎,所以他才期待。
可他没细想:若无阿阳相伴,景色再绮丽,也没滋味儿。
虽然想去,但晓星尘心中不免担忧阿箐。薛洋便一通歪理砸过来,道她十五及笄,都到了嫁人年纪,早长大了;又道她遇见道长之前更小,还不是一个人蹦跶得欢;再道她能欺负别人,别人断不可能欺负得了她。
阿阳总占着家里的理,晓星尘次次被说服,便安排给阿箐些钱,准备同阿阳远行,换地方夜猎。
阿箐一口戳穿:“什么夜猎,你俩撇下我一个,出去游山玩水去了罢!我不依。”
她不依,她也拿坏东西无能为力。晓星尘安抚好她,便兴冲冲和薛洋云游南下。
行过巴蜀,进入西南之境。
薛洋步履轻快,从茎处扯了朵花,编了来蹑手蹑脚给晓星尘戴上,又往道士白衣处洒了几片花瓣。晓星尘虽有察,但看他兴致高,只差没蹁跹蹦跳,也就任他闹去了。原先,薛洋不爱跟垃圾们多废话,晓星尘压根不会说话,可这三年,两人话都变多了。薛洋叽叽喳喳,同晓星尘讲解路旁新异花草,晓星尘不只是听,偶尔也能插进来逗几句,惹薛洋一笑露虎牙。
月初升时二人才靠树休息,夜微寒,惠风抚得肌肤滋润、通体舒畅。薛洋心情大好,眼神往晓星尘身上驻扎的时间更长了些。
哪知,乐极便生悲。
薛洋无能为力的小时候,经历过无数次飞来横祸。等他长起来,地位转换,他成了祸乱制造者,来降灾于世。从来都是他薛洋作践别人,没有别人作弄他的份儿。
薛洋二字,就是这狗屁世道的报应不爽。
可他没想到,长大了依旧有飞来横祸,而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可怖得多。
原是一起游山玩水来了,二人谁都未曾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如此厉害的邪祟,几乎送他俩上了黄泉路。
那是南疆蛊王。巫人为炼蛊,将各类刁钻古怪邪毒之物放置同一口深潭,让其互相吞噬、残杀,留到最后者便成蛊王。蛊王本是为人所用,可这个邪祟是几百年前所炼化而成,得滋养,修成妖物,戕害过当日全族之人。待薛洋二人反应过来要逃时,早已被瘴气拦住了去路。
薛洋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想得。
当他看到蛊王的夺命钳迫近到晓星尘死角之时,仿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全身。他从未感到如此惊惧。这感觉,比儿时最珍视的点心被人踩烂时更为钻心,足以令他一息间变疯魔。
他整个人须臾间崩成一张拉满的弓,可以说是凭借本能地冲到晓星尘面前,撞开了他。
“阿阳!”
蛊王刺破阿阳皮肉的穿透声,不大,却在晓星尘耳中振聋发聩,激得他彻底爆发。霜华快出虚影,刺裂浓雾,杀出一条血路。
薛洋指路:“快跑!”
即便晓星尘背着薛洋成功脱逃,可也无力阻止薛洋体内毒液漫延得如此之快。
他这几日在沿途一直在帮助郡中平民,大到精畜作怪、小到邻里打架,能帮,他便竭尽所能地帮助,还赠予他们许多自己所制药丸。于是阿阳伤后,晓星尘立刻去找郡民求医。
他原以为郡民会念救助之恩帮着医治,谁成想,这些郡民在他们长老怂恿下,竟假意治疗,实则下蛊。意图用蛊制住阿阳,再让用阿阳牵绊住自己,让自己留在南疆,好帮他们制药清怪。
晓星尘刚活二十一年,再历一次好心没好报,不知为何,却比上次常萍案更心冷,上次只失望,这次,想起来阿阳险些被下蛊,就后怕得寒毛倒竖,搅混了三魂七魄。
幸亏阿阳眼光毒辣,看穿那长老神情,在长老要假作治疗时,装得撒娇耍赖,一副少爷娇模样,说不好意思给这么多人看,要医生去屋里治,引得长老单独进屋,他又瞬间举剑,挟持长老做人质。
可之后纵使威逼利诱,郡民也说不出治疗这蛊毒之法。明显得,这些巫人也拿修炼几百年的蛊王之毒束手无策。
来南疆时是走走停停,游赏玩闹;回巴蜀时是御剑疾飞,快到脸上被风刀气刃割得生疼。
晓星尘背着薛洋去蜀中大城镇中遍寻医修药馆。薛洋蒙着脸,冷眼见所有医修都摇头。二人的心都越来越沉。不消几日,毒液漫延到整片胸,显出狰狞紫黑状貌,可见内部已经攻入心脏。
晓星尘要带薛洋再去大家族问诊,离巴蜀最近的三大家之一便是江家。可薛洋却道自己经不起折腾了,执意要晓星尘先回家。晓星尘看他似是经不起路途风霜,只好先带他回义庄安置,再作打算。
阿箐素来不喜欢薛洋,可近三年日夜相对,不可避免将关系挨得近了些。见晓星尘焦灼得几近魔障,阿箐难得没有出言讥诮,而是忙前忙后地帮着买菜洗衣收拾家,懂事得很。倒有种一家人之间共患难的样子。
门开关的细响,将薛洋神思拉回。只见阿箐提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跟个哑巴似的安安静静去洗了。前后脚,晓星尘又端着药进来。
毒液腐蚀了薛洋的食管,无论是软糯的米粥、滑腻的蛋羹、还是水一样的药汤子,都藏了一堆针,吞咽下去,扎得整片胸都痛,但薛洋惯会忍痛,一口一口将药喝完了,什么都没说。
晓星尘扶他躺好:“还疼不疼?”
薛洋缓过那股针扎感:“别瞎操心了,没事。”
晓星尘知道一定是疼得,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仔仔细细给他掖好被子:“你好好歇着,我再出去采买些药。”
阿箐道:“道长去吧,这儿我看着呢。”
该掌灯了。
夕阳是用来揭夜幕的,赤霞中平添一股黄昏清冷,照在身上,好端端生出一段怅惘。
晓星尘一心系在薛洋身上,走着走着,不妨竟碰到一个人。晓星尘扶住他,估摸着身量是个幼童,柔声道:“对不起,撞疼你了吗?”谁知那稚子竟惊声尖叫,大哭起来:“娘……娘!有鬼!有鬼啊!”
一妇人急忙赶来,抬眼一看晓星尘,骇得同样尖叫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个人,骂道:“大晚上装神弄鬼地吓人,要死啊!”骂完,抱着孩子小跑着走了,巴不得离这神经病远一些。
只见晓星尘双眸处,浓重血色透布而出,两抹红,恰似黄泉开妖花,配上面色惨白,如幽冥枯骨,阴影中,森森然与冤魂野鬼别无二致。怪不得那对母子受惊,奚落于他。
这是挖眼后遗症,每到多愁多思,眼框就会渗血。刚挖眼时,他总像这样吓到人,被人斥责,只好躲着。可这三年过得安然,很久没被这么讨厌过了,这回猛地被骂,晓星尘一时迷茫,天地漫漫,无处置身。
血越晕越红,晓星尘拿手指虚虚捂上眼,想:他跟那对母子一样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如此无能。
当初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霜华一剑动天下,自以为强过旁人、可施展一番报复,于是锋芒必出。可最终,连累挚友,被屠满门。自己也付出代价,以眼还眼,再傲气不起来。
下山时,他人见人爱,被捧得高;目盲后,人见人躲,摔得狠了,便不再被任何人需要。而阿阳出现后,家里家外都依靠着他,每次吃他做的饭都吃得很香,每次夜猎都被他护在身后,晓星尘一度觉得一无是处的自己,又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好不容易,穷尽余生运气,侥幸于黑暗中得一束阳光所救,日日陪在自己身边,逗自己开心,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拾人生希望。然而呢?自己还是如此无用,又连累阿阳受这么重的伤。
晓星尘捂着胸,那里是阿阳受伤的地方,痛斥自己:你也就只能做做家务罢了!
阿阳到底为何替自己挡下攻击?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被依靠的那个,到头来却要被修为不高的弱者保护,真是无用又无耻!他此时最大期望,就是当日受伤的是自己。奈何,眼好挖,伤难移,回天乏术。
晓星尘不知为何,猛地想起那位没见过面的师姐——藏色散人。自己还未出生,她就下山去了,最终,与她的丈夫在夜猎中双双阵亡。
“抱山一门,私自下山者,没一个好下场。”晓星尘想起酒楼茶肆这些闲话,手微微颤抖。
“不要乱想,”他对自己说,“阿阳才没有夜猎阵亡,还有救。不要乱想……”
阿阳虽病得不久,只有短短三天,可毒液扩散太快,但其情形已不能再拖。
晓星尘兴起再回师门的念头,又顾不得当日誓言了。还记得下山时一派矜傲,保证不再回山;给了眼后,又说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回去。再食言一次,跟狠狠扇自己脸没区别。可他顾不得这些了,谁让天大地大,此时在他心里也没阿阳重要。
可其一,有眼是山好找,如今目盲,几日才能回去?他有时间,阿阳能捱过去吗?其二,他如何保证师尊同意他再回去,同意救治?
阿阳没有时间再拖了……晓星尘心下有了计较,决定先去大世家请医修过来。
自从薛洋来后,义庄从未如此安静。没有人说句话,满室压抑无从驱散,阿箐被压得难受,便逗了薛洋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薛洋根本不理她。
阿箐气道:别人病了惹人怜,所以有人偏爱病美人,可这家伙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讨厌。她好心好意逗他开心,他不把她当个人。
阿箐转念一想:坏东西确实向来如此,吊儿郎当的状貌,什么都不怎么上心,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就知道成天缠着道长,好像眼里只有道长一个人。
要证明阿箐想得对似的,薛洋正耷拉着的无聊眼皮猛掀起来,眸光流转,从暗转亮,亮得刺了阿箐的眼。片刻后,晓星尘果然推门进来。
薛洋一眼就下了结论:晓星尘在外面将绷带换过了。因为他总用眼神粘着,晓星尘身上各处细节,薛洋熟悉得如数家珍。
薛洋依旧将贪婪眼神放他身上,看他这一副如有所失的样子,道:“怎么了?”
晓星尘愣了愣,不答反问:“怎么还没睡?”
薛洋亦不答反问,追根到底:“是出去又遇着什么事了?”
晓星尘道:“没有,还疼吗?”
他不说薛洋也知道,这是在外面想自己的病,思虑过重而弄脏白布了。见他如此担心自己,薛洋竟冲晓星尘笑了笑。
又故作轻快道:“问来问去就这一句话,说了不疼了,喝了药好多了。”
晓星尘沉默少顷,心下有了计较,道:“明日,你好好歇着,我去云梦请人上门。江家医修该比咱们这里好多了。”
薛洋变了脸色,可语气依旧正常,阻拦道:“怎么请?无亲无故,你又没钱,江宗主会专门为你一个小小道士放他家医修上门?”
晓星尘握了握霜华,道:“若治得好,我就去给当江家客卿。现在虽然目盲,可至少还有些用。”
薛洋心脏莫名一跳,顿了顿才悠悠道:“道长,你莫诳我。”
“诳你什么?”
“……你从前,不是谁家邀约都不理的吗?”
晓星尘苦笑:“从前都过去了,现在什么都没你的病重要。”现下,谁能救得了阿阳,他就当牛做马,做谁家客卿。
薛洋深深看着晓星尘,素来俏皮话一堆的舌头竟冻住了,喉管凝涩,有种被水汽压迫之感。
晓星尘早将山里的故事和霜华露给少年,阿阳自然知道他是谁,只不过心照不宣,一直没有说开。如今,少年算是点明了。
他都被打得一身泥泞了,还有什么资格摆出清高姿态,说不与世家同流合污、混迹一起?他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门派,所以对那些招徕并不上心,也早就忘记江家当日有没有邀请自己,只依稀记得没有同江宗主交谈的印象,若当日都看不上他,不知他这副模样前去,人家还看不看得上他。若看不上,反倒浪费时日。
他印象深刻的,是现如今三大家之一,姑苏蓝氏曾盛情邀请过自己,还是年轻宗主亲自登门。当日白雪观被屠之后,也是泽芜君帮着安顿,还与自己深谈劝解过一次。泽芜君为人慈悲,应是一定会答应来医治的。到底是舍近求远,直奔姑苏,还是先往云梦一试,晓星尘犯了难。
薛洋见他为自己下定决心后又愁肠百结的模样,心情都自然而然好了起来,感觉没那么疼了。他道:“道长,你先别急着去云梦,我这个病看来怪得很,普通医修保不齐都看不好,我刚想起来,我知道有一个云游散修,医术高超,就在巴蜀。”
晓星尘若有眼,此时眼一定霎时亮了:“你知道?”
薛洋笑:“我是本地人,自然对本地见闻知道的多一些。前几日没想起来罢了。”
晓星尘喜忧参半:“你有把握?若是再耽误时间……”
薛洋道:“放心,我还能害我自己不成?明日你按我说得走,应该能找到他。不过道长,两日内,打听不到,就回来。”
晓星尘道:“……若寻不到,我直接去云梦。”
薛洋拦:“不行,道长总要先回来一趟。”
“……那又白白耽误一天……”
薛洋赖道:“我不管,小瞎子一个女孩子家,照顾不好我,我可不能离你那么久!”
晓星尘忙哄:“好好,我现在就动身……”
薛洋又拦:“不许!道长你急什么,咒我有事啊?快睡,明早给我熬了药再动身不晚。”
晓星尘只得听他的。
阿箐忙活半日,抵不住周公勾魂,沉沉睡去。而薛洋和晓星尘,一个躺床上,一个躺棺材里。
薛洋在床上,五脏六腑都有种针刺灼烧之感。
他从小就知道,痛很难适应。
比如从暗转明,起先觉得刺眼,但几个瞬息就适应了;比如从静到嚷,起先觉得刺耳,不一会儿也就适应了。什么感觉都是极好适应的,唯独痛,难以适应。不会因为被打得多了,后来打得那股痛感就减轻了。
小时候,被嫌弃是个乞儿,偷嘴吃,脏兮兮,被很多人打过,还被碾碎过整个手骨,碾烂过一个小指,该怎么疼,还怎么疼,无从适应,向来钻心。
童年总奢望自己过得好些,能一夕间不会痛。现在不会那么蠢了。痛是好事,对于刀口舐血的他,不会痛就等于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还浑然不觉。太痛也不行,会削弱自己的行动力。
即便痛很难适应,他还是适应了,再痛也忍着不出声,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后来不用忍了,痛还是那么痛,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真的是个没事人了。
可这回中毒,却又像小时候一样难以忍受了。他骗人时,高明到连自己都能骗过去。这回,却在独处时难以逞强自欺,几度痛呼出声。
他暗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
他从前没人疼,没资格娇气,娇气,只会就活得更苦。可自从来了这义庄,他突然,就有了资格。放肆去娇气都没事,总有人惯着,倾尽温柔纵容着他。
他又会疼了。
他又像个正常人了。
这股中毒之痛,就像七岁那年牛车驶离后,趴在地下,手掌的伤逐渐漫延,流遍全身,比被碾时更疼。
但他和晓星尘在一起时,忍不住也得生生忍住。他怕自己出了动静,傻道士又要起身,麻烦极了,问些无用的话,担些无用的心,仿佛他是个废物一样,他看着烦得很,不痛快。
实则他没承认的是,看晓星尘担心他,他这不痛快带着很多心疼,不止不痛快,也窝心得很。不出声,不过是怕打扰晓星尘休息。
薛洋直挺挺躺着,痛很绵长,呼吸很稳。
晓星尘又何尝不是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怕打扰阿阳休息。
一个痛了一夜,一个愁了一夜,两个都僵着身子,一夜假寐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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