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你,李白,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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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天水市已经落了薄雪了,柔软的鞋底踏过一地积雪,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却留下了一排排裂开的脚印。李白牵着韩信的手爬上小山坡,在天地相接的不远处,有一座老式的大别墅,红漆落了满地,爬山虎挂了半面墙,韩信走过去的时候,还能够看到卡在门缝墙角成堆的蜘蛛网。
这是个多年来无人问津的地方。
五个小时前他们在天水站下车,然后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又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才来到这么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
起初韩信还有点惊讶,在这几乎文明倒退的一处山旮旯,居然有一座四层楼高的大别墅,周围是枯萎的山林、满地的杂草、早已看不出路的小路,别墅的配色也非常传统,红砖黑瓦,却在落着小雪的阴沉天气显得有些诡异。这种反差几乎让人感到不适。韩信看了会,很快就知道这份不适是什么了。
刘邦曾经养过一只金丝雀,他非常喜欢那只金丝雀,买了个特别华丽奢侈的笼子用来关它,而他又害怕金丝雀因为看不见森林而抑郁,就专门在房子里堆了个温室,养着一片无异于原始森林的生态。
这座别墅就像那个精美的笼子。
李白领着韩信走到别墅门前,这里甚至没上锁,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韩信能够感到李白的紧张——然后推向了门,于此同时,李白却用一种与他动作的紧张截然不同的平静说道:“我五岁前和母亲都住在这里,这座别墅是我父亲在母亲怀孕后刻意为她打造的,他很喜欢我母亲,非常喜欢(说到这里时,李白的语气有些轻微的嘲讽),所以他选了一处方圆数百里都见不到人的地方,打造了一座‘金屋’,把我母亲藏了起来。食物和水都有专人配送,母亲喜欢的首饰衣服也是,基本她想要什么,父亲都会很快派人送来。我五岁那年离开后,一直到二十岁才有机会避开他的眼力回来一次,走的时候没人管我母亲的尸体,来得时候却什么都看不到,估计也是被他毁尸灭迹了吧。”
尘封了十几年的大门轰隆几下,带着落了满地的灰尘和蜘蛛网,被它的小主人打开了。
屋里的摆式都没怎么变,即使是十几年前的风格了,再被灰尘遮了一半,还是能够看出来布局的精致讲究。这显然不会是李白那位父亲的手笔,这只是热爱这个家的人才能做出来的局面。
韩信沉默地看着这些陈列的家具,几乎能够想象到在一个崭新的家里,美丽的女主人为了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努力去热爱生活的样子。
李白注意到韩信的表情,一语就道破了他所想的:“家具最开始我父亲送过来了一批,但是母亲不喜欢,所以她全部都换掉了,剩下的都是她自己画出来的模型,然后父亲再让人去制作出来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负有盛名的家具设计师。”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李白的语气隐隐含着一丝骄傲,韩信听了,忍不住一笑。
李白也被他的笑容带动地笑了,他牵着韩信走到二楼,二楼有两间房间,李白一一给他介绍:“左边是母亲的卧室,右边是我的。”
他打开左边的房间,里面的布置同一楼风格区别不大,接着他打开了右边的,这边的布置就更加童趣一点,有一个很大的彩色软垫和婴儿床,还有地上琳琅满目的玩具,韩信看了眼,发现自己大多不认识。
见韩信盯着他的婴儿床看,李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然有我的房间,但我小时候基本都是和母亲睡得,这个床从搬过来就是这样了。”
李白玩了一下婴儿床上挂着的铃铛,“五岁前我活得非常好,有对我好的母亲,有不缺的物质,除了没有同龄的小朋友陪伴,一切都和普通孩子没有区别。而同龄人能给我的,母亲都能给我,她教我读书写字,陪我玩她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捉迷藏、荡秋千、翻花绳……所有我缺失的,她都在努力补给我。”
话语间李白已经带着韩信走到三楼了,三楼是只有一间房,门把手因为时间太久有点锈了,李白费了一点力气才打开它。
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里本来是一间电影厅,”李白说,“我不太记得它是什么时候被搬空的了,大概是在母亲精神开始不稳定以后吧,我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呆在这个房间里,不陪我,也不让我进去,后来大概是看到了不喜欢的电影节目以后,就发怒把这里弄掉了。于是这间屋子就成了这样。只是这次打开看之前我也没想到里面居然什么都不剩下了。母亲从来不让我进到这间屋子里来。”
李白说得轻描淡写,韩信却从其中听到了几丝惊心动魄。他们最后也没有进到那间空屋子里去,在门口站了一会以后,李白合上门,带他往楼上走去了。
四楼是一个阁楼,大概是怕孩子磕碰到,设置成了半圆形的,里面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不是给大人睡得,显然是搭建来送给孩子的玩乐区。
“她就死在那里。”李白指着那张供孩子玩耍的小床。
李白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声音说道:“是自杀。她前一天晚上还在陪我玩捉迷藏,最后我在阁楼里找到她,她就耍赖霸占了这张床,说不算数,要我回去睡觉,她要躲在这里,等我第二天早上起来再过来找她,如果我在这里找到她了,她就奖励我吃两颗我喜欢的雪花糖,是一种雕成雪花模样的糖,非常精致,其实味道一般,但是小孩子很喜欢。但我那时候本能地对她的状态感到害怕,并不想和她分开,就撒娇跟她说我不想一个人睡,她不同意,甚至凶我,我被她凶的委屈,就回自己房间睡了。”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急冲冲地就往阁楼跑。她就死在那里,半个身子斜在外面,腿因为死前抽筋还在本能地颤抖。她是吞药自杀的。当时正值盛夏,天气很热,其实她的尸体早就腐臭了,我却因为年纪小,也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死,所以我站在她身边,想要摇醒她,不断地对她说,我赢了,我可以吃雪花糖了吗?然而我到现在也没有吃到那两颗雪花糖。”
“我在她床边守了两天一夜,一开始我以为她还没睡醒,后来发现她怎么都叫不醒以后,我就不叫了,我不会听呼吸和心跳,我只是觉得那时的别墅非常安静,非常可怖,而唯一能庇护我的人就在阁楼,所以我留在了阁楼。”
“晚上的阁楼很热,我却觉得冷,也许是她的尸体冷了,也许……”
“李白。”韩信忽然打断他,“别说了。”
李白却好似没听见:“也许是她的灵魂经久不散,在高空中紧紧地望着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是恨我的,否则为什么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离开,要用这样美丽的谎言来引诱我发现她的死亡,我……”
韩信厉声道:“别说了!”
这会李白听见了,他给韩信叫的愣了一下。
韩信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所以他放缓了声音:“别说了。你不想说。”
李白刚想说话,韩信就用一种很严厉地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你不想说。”
可惜韩信这个人,在李白面前几乎没有真正凶狠的时候,每次的脾气都带着小奶猫打翻奶瓶后冲着主人叫唤的色厉内荏,看得李白非常想笑。
李白这会就笑了:“不是这样的,我想说,韩信,你让我说完。”
于是韩信不说话了。
“两天一夜以后我父亲的人找到了我,把我接回了李家。那时候我前面已经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了。家里只有一位主母,就是现在的李夫人,我起初还想过李夫人居然有这么多孩子,她顾得过来么?后来我发现,她的确顾不过来,因为她根本不顾。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也都不是她的孩子。”
“我的父亲年轻时纵情声色,万花丛中,给身体留下了隐患,李夫人嫁过来以后,才发现他们无法生育,所以那时候迫不得已,我的父亲开始四处找他过去的露水情人,一旦找到有孩子的,就把孩子接回李家来养。”
“一开始我是这么信的,后来我又想,一个权高位重的男人为什么会轻易承认自己不行?这显然不对,后来我发现有问题的不是我父亲,是李夫人。李夫人年轻时子宫受过伤,无法生育,我父亲愿意娶她时,她本来很感动,后来却知道了自己不过是用来给我父亲的情妇养孩子罢了。于是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囚禁起母亲。”
“这件事李夫人自然不能忍,在那个时候,女子无子是要被人耻笑的,贵妇圈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笑,她们只会明捧暗讽。李夫人贵为主母,却要靠情妇的孩子传宗接代,我父亲早年为了迎接我母亲过来,甚至想避人耳目把别的几个情妇带到家里来。李夫人知道后,当然不会对此息事宁人,我的母亲率先预料到了这点,选择了自我了断,没有过去。也如她所料,其他的情妇过去后没几年,就以各种意外‘身死’了,而她们的孩子,自然也没有讨到好处,不是早夭,就是被远远地流放了出去,与继承权无缘。”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我和我现在的大哥。大哥的母亲是李夫人母家的一个妹妹,和李夫人同仇敌忾。而我,我没有母家,不成威胁。”
“大哥本应该稳坐遗产产权,但是父亲疼爱我,所以大哥猜忌我,忌惮我,生怕我抢了他的皇位(说到这里李白笑了一下)。我为了远离权力漩涡,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加乖巧,更加听话,但是乖巧听话在我大哥眼里显然不管用,所以我选择了把自己养废。我不务正业,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学习管理公司,不好好地做我的小少爷,跑去与庶民同乐(李白又笑了一下)。”
“意外出现在两年前,两年前诸葛答应陪我来娱乐圈发展。其实我没什么野心,我只是喜欢看戏拍戏,因为母亲生前喜欢看电影,我就想去多投资一点电影,以后还有机会把自己投资的电影票烧给她,希望她在天堂能过得快活一点。但是我大哥不觉得,他的主业就在娱乐圈,他觉得我是想来和他分一杯羹。”
“然后你就找上了我,韩信。”
李白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后悔刚才的话,但他咬咬牙,没敢看韩信的脸色,继续道:“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大哥和刘邦关系不错,而我抢了刘邦的人,必然与他交坏,待刘邦子承父业,成了新一代的刘家家主,大哥对于争夺遗产又会多一份信心。所以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以前在刘邦那见过你,我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他看你的眼神,和我父亲看我母亲的眼神一模一样。”
韩信看着他。李白说完了那段话后就陷入了沉默,好一会,他才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说。但他不说他对韩信的复杂感情,不说他辗转反侧的每个噩梦,不说他曾经多贪恋太阳洒在人间的光芒,他说——
“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李白说,“两年了,甚至在昨天,我还利用你对我的爱把你拖到了这里,来……”
他停了一下,“来伤害你。”
话一出口,李白似乎是无法接受地闭上了眼。
“睁开眼。”韩信说,“看着我,李白。”
李白睫毛微颤,最后还是没有听韩信的话。韩信皱了皱眉,似乎被他这副逃避的姿态给刺到了。他上前一步,捏住李白的脸,把李白朝他撇开的脑袋摆向自己,可他能掰正脑袋,却无法掀开李白的眼皮。眼球那里太敏感太软弱,他怕伤到李白。
韩信手指几次接近李白的眼睛,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我的确很受伤。”韩信失望地说。
李白整个人一僵,他几乎能预料到韩信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可是韩信第一次对他露出失望的情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失望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李白不敢想,他怕得快要死掉了。求求你,别说了,李白想。
他紧闭双眼,像是在等悬于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给予他致命的审判。
但是李白想得一切后续发展韩信都没说,韩信说:“因为你明明带我来到了这里,却还是在逃避我。”
这话有些出乎李白的意料,他本能地睁开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韩信。韩信离他那样近,睫毛都清晰可见,李白看着他的唇,一瞬间很想亲吻他。
韩信却在他睁眼后立刻松开捏着李白脸的手,退后了一步拉开距离。见李白有点失望地看着他的动作,他才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却对你母亲真正的死因闭口不谈。自杀分生理死因和心理死因,你只提了她表面的吞药自杀,却不说她为何吞药,明明你一直知道,不是吗?”
李白一愣。
韩信道:“你既然知道她精心布置了这座别墅,也该知道她有多爱你。哦,你是知道的,你就是不肯说,你说她对你的好,却不说她对你的爱,因为你还在怨她,你觉得她不爱你,否则为什么明明那么爱你,却要在最后一刻把你毁掉,对不对?”
“但你其实也知道,为什么她不肯活着回到李家,为什么她要告诉你那个谎言,因为她想保护你,她在最后一刻还在保护你,甚至想要告诉你,没关系,我不是死了,你只是没找到我而已。否则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两颗雪花糖?因为你清楚地知道约定还没达成,一切都还得继续。”
韩信直视着李白的眼睛,湛蓝的眼珠里仿佛有火星子闪烁。他现在很生气。可他对上李白那双含着水光的绿眼睛时,一时间一切火气都软下去了。
韩信轻声道:“她爱你,李白,我也爱你。”
窗外一片雪顺着房檐落下,落在地上,雪落无声。
“不是说不会哭的吗?”韩信道。
李白鼻子一抽,本能地摸了摸眼睛,摸到了一片湿润,他茫然地看着韩信,想止住眼泪,可是他熟练的情绪控制这时候好像罢了工,一切技巧都不管用,眼泪只管不停地往下流,流过他的眼底,流过他的鼻尖,流过他的嘴唇,最后滴在了他的心里。
李白号啕大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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