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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那还是个科学会被称作魔法或巫术的年代。而如今想来,两者也并没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就好像炼金术师放弃寻找金子,转而在寻求坩埚里物质奇妙转化的过程中,炼金术摇身一变成了化学;而当理发师放弃了野蛮的截肢和粗鲁的放血,孜孜不倦追本溯源地探求人体奥秘之后,最终有了个新的名称外科医生那样。
只不过虽说科学让万物都变得通透,却又多少少了些幻想的色彩和理智之外的激情。
小镇上的人民热爱一切能让他们觉得新奇的玩意儿,他们喜欢八卦,听信传言,他们不爱聊天气或是家常,“据说…”才是他们常用的开头词。在这里,任何节日都要被隆重庆祝一番,不管是不是他们本土特有的习俗。从爱尔兰的番石榴节,到墨西哥的亡灵节,他们一周之内甚至要狂欢三次。因此只要不带着恶意,小镇永远欢迎各类人的到来。
花样百出的阿拉伯商人牵着骆驼来到小镇,向人们兜售各种异域国度的货物。街上风情万种的吉普赛女郎们曼妙的舞姿足够让任何男人陶醉,不亚于阿拉伯女人脸上神秘的面纱所带给他们的想要一探究竟的诱惑。
人们看着远道而来的第一批威尼斯贵族,从货船上卸下一批批他们从未见过的天鹅绒家具,以及银制的烛台。他们带来一些百无一用的贵族消遣物,同时也带来了文化和技术。货箱底一张神秘的航海图让多少人趋之若鹜,他们扎起麻绳,扬帆起航,满怀着好奇心与激情,勇敢地去探求大海另一边未知的新世界。
名叫威拉尔的少年继承了小镇居民的品质,他喜欢到大街上去各色人之间凑热闹,他爱摆弄各种小玩意和小器械。他那早已糊掉的坩埚里总是能再次被他捣鼓出新鲜玩意儿,他爱捉弄第一个来到小镇步道的年迈又秃顶的基督教传教士。当然,他也爱绘制星辰日月的运行轨迹,而从中得出什么规律来。与其称之为天文学,他更爱保留它古老又智慧的名称,占星术。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日日夜夜地研究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是撒尿也只尿半泡便匆忙提起裤子,因为他实在是等不到另一半撒完啦!
少年威拉尔走在大街上,在观看了马戏团杂耍一段时间后,他看见了人群中拥有亚麻色长发的少女,他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便升腾了起来。接着,他从衣服里拿出一枚黑乎乎的纽扣,这是他从坩埚里得到的东西,他难得的踌躇了,他不知道这颗纽扣是否能得到女孩的欢心。最终他犹豫了,因为他看到街上女人们身上金光闪闪的首饰,他最后判断这应该不能打动她,便默默地把纽扣收回去,同时又感到些许失落和打击。而什么都不做又不免觉得不甘心,于是他跑上前去,抢走了她篮子里的一个柑橘,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便一溜烟地跑走。自顾自地跑出很远后,回头见女孩并没有追来,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倍感失望。
一群年幼的男孩吵嚷着围了上来,这多少令此时情绪正低落的少年得到些许安慰,威拉尔的心情又再次振奋起来。他从衣服里掏出各式各样稀有新奇的玩意儿,展示在这群好奇心旺盛的男孩面前。作为整条街男孩们最崇拜的对象,他自然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变戏法一般地令男孩们眼花缭乱,对魔法存在于世不疑有他。
当然,男孩们最爱的还是他的糖果。威拉尔哥哥的糖果最好吃,这几乎是男孩们之间人尽皆知的。他的糖果味道和形状都不一样,不过从他那千锤百炼的坩埚里还能制出糖果,这本身就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当然吃到屎味糖果的孩子就倒霉啦,而那个做成大便形状的糖果却有可能是最好吃的,这都是威拉尔捉弄人的小花招而已。
得到糖果心满意足的男孩们一哄而散,只有一个个头才到威拉尔的腰部的男孩仍留在原地,他眯起一只眼,把琥珀色的糖果放在眼前,又透过它去照太阳,他以为糖果里的东西是什么奥秘,却有可能只不过是坩埚底的杂质而已。接着,男孩放下糖果,只睁着双漂亮的大眼睛仰头望着威拉尔。这个男孩是他小小的跟屁虫,就跟他自己一样喜欢追根问底,他已经带着男孩好几次光顾他的秘密基地了。
日子便在这偶有惊喜和挫败的一天天里度过,名叫威拉尔的少年在这个小镇上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他喜爱这里的一切,直到远方军队的脚步第一次踏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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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人民热情且崇尚自由。
几年前曾有一次,王国给小镇派来一名略显迂腐的地方官,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小镇上的人民赶走,最后甚至被戏弄地脱了裤子倒挂在大树上,直到和树上等待时机成熟的果实一起掉落在地。所以直到现在,那座修整气派的市政厅仍只是一个摆设而已。
但此刻,仅仅只是面对那个冷酷高大的上校,小镇人民便觉当年对付地方官的那套如今一定不会起作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虽说现在上校也只是在小镇上驻了军,目前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但他们知道,迟早一天他们得屈服于上校的完全统治,而到那时如果他们反抗,等待这个小镇的只会有暴动和灾难。
第一个来找上校的,便是他在这个小镇上的家人。他们先是同上校再次重温了旧日温情,给自己做足了铺垫后,他们态度坚决地发誓如果上校在小镇上发动武力,便要和他断绝血缘关系。但就连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对上校来说丝毫不构成任何威胁,这在他归家以来这几天里的种种迹象都早已表明,他们也因此在说出这句话时显得毫无底气。
神父随后也来了,他苦口婆心地念叨到战争如何让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得终日云云。上校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出于基本的礼仪和尊重,他还是忍耐下了立刻叫人把这个絮絮叨叨的神父给丢出去的冲动,虽然这件事在一小时后还是发生了。
威尼斯贵族如同进贡般给上校送去了很多东西,他们头头是道民主与自由,因此诚心地希望上校能够高抬贵手撤出军队。上校对贵族的礼品欣然接受,毕竟他想到军备消耗开支很大,但对威尼斯贵族的劝言拒然不听。威尼斯贵族见东西也送了,却没能平等地收到回报,不免大为光火,背地里暗骂他无耻之徒,对此上校无动于衷。
小镇居民们经过接连数日的左思右想,自作主张地偷偷派遣了几名身段妖娆的舞女过去,然而在还没进大门之前就被卫兵遣回,连续几日都是如此。尔后几天,流言四起,与此同时,他们给上校送去的人的性别换了换,在卫兵们感到无语的同时,少年们也被完好无损地给送了回来。
独眼船长已经在和海盗商量的传言在人群中四起,他们说其实水手们的木箱里早就替换成了武器,准备重操旧业,密谋着在某个时刻发动一场海战,殊死一搏。
上校对这个小镇有不同的看法,他并不认为完全的无政府主义可以令这个小镇长久地兴盛下去,一粒石子便可让这繁荣平和的表象全面崩盘。
不久之后,宵禁限制令传下,小镇居民们被告知酒馆和一些娱乐场所必须在夜间十点关门,这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和反抗。他们无视限制令夜夜笙歌,对前来管制的军人破口大骂,他们以为只要齐心协力一哄而上便能压制住军队,可相较于平民们的冲动和毫无组织,军队毕竟久经战场而训练有素,他们手里端着的长枪也不是摆设,他们用真枪实弹的教训来告诫人民违背命令的下场。
这一举动叫停了居民们之前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取而代之的则是他们动起真格的反抗。工人罢工,平民起义,一时之间,反抗的矛头全都指向上校。
显然,他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是坏人,是他们的敌人。他是帝国的走狗,野蛮的入侵者,小镇忘恩负义的叛徒,冷酷无情的罪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一夜之间,种种标签贴在了上校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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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翻看文件的双手略作停顿,接着,他开口道,“我劝你停止现在的行为。”
咣当一声,是匕首掉落在地的声响,前来刺杀的红发少年很快便被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压制住,他的小腿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他被强迫跪在地上。
虽然此次可谓鲁莽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但少年不愿服输,他仰起头迎面上校冷静的目光,双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是的,他想杀了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杀了这个为他所喜爱的小镇带来恐慌和不安宁的男人。
被怒视的男人似毫无察觉,他只是卷起一道熨烫得平整无痕的袖口,接着,戴上白色的手套,双手端起黑色的手枪。那模样就好像他托着的并不是索人性命的手枪,而是一把小提琴的琴弓。然后,上膛。
他的动作缓慢而不失流畅,甚至于他的那种优雅要比装模作样的威尼斯贵族高深出无数倍,那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淡定从容。
直到枪口抵着少年的额头,死亡已如此迫近时,他仍想着他刚才给枪上膛的模样。
少年回过神来,他并不惧怕,他坚定的双眼无不彰显着自己的视死如归,他一直都自诩为勇士,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更该如此。
少年屏住呼吸,压制住自己的心跳,甚至是坚持着不让自己眨眼,因为一旦眨眼就好像是证明他害怕了,他害怕接下来即将到来的一幕。
虽然谁都不会在意他是否眨眼,反而凸显了他因维持长时间怒睁的双眼而不由颤动的睫毛。
失败便要付出代价,这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常理。
预想的枪声并没有如期而至,上校持枪的右手微微一松,手枪因未被任何力道支住而在他的食指上轻松地打了一个转儿,像船一般摇摇晃晃了几个来回。
看到那被再次放回桌上的手枪,少年压抑多时的心跳开始回归,不过接踵而至的则是更汹涌的怒火。
他被男人那轻松的毫无所谓的模样给激怒了。就好像是在说,我可以杀你,也可以不这么做,我随意掌握着你的生死,而此刻的我并不愿意为了你而浪费一颗子弹。
这简直比死亡更加侮辱人,他宁愿在此刻接受失败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也不愿知道这样令人羞愤的事实。
接着,少年便看到上校再次面对自己。这个男人一直都身穿得体的军装,此时的他正微微松开上身系得一丝不苟的腰带,并一颗颗解开自己上装的纽扣。他在做这些时,手上仍戴着手套。
少年正疑惑于男人这么做的原因,脑子里突然想到之前曾给这名上校送去过许多舞女但最后都一一被送回,因而被小镇人民推断他可能喜欢男人的传闻。于是,少年的胸腔里就又被另一种莫名的怒火填满,这使得他满面通红,刚想破口大骂,便看到上校掀开一侧衣服,露出半边未被军装覆盖的皮肤。
枪伤就好像陨石坑,砸在这个男人的肉身之上。同时,大大小小的刀伤也曾一道道划开过这具坚韧的肉体。经年累月,就好像凿刀,把男人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
世人只见他穿上军服后的刻板,不知他脱下战衣后的荣光。
但同时少年也注意到,这些伤痕显然都年代已久,这也证明,男人在近来几年里,完全没有再受过任何新伤。
往日的刻痕是他的荣耀,如今的强悍是他的骄傲。
“凭你?”
这句仅有两个字的问话简直自信又刻薄到令人发指,少年的舌根仿佛尝到了因巨大失败所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难于吞咽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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