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正文-----
9
月上中天。
不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花丛里的背影转过身来,她笑,花枝也跟着一阵乱颤。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挣得来的。”
我的确是第一次见她扮旦,从来只道是她的生角俊俏,不曾想她的旦角竟也柔美如斯。
她拿着我送她的那柄宫扇向我走来,软翠轻摇,步步生莲。
“这柄扇我不喜欢,您改日再为我题一柄可好?”
我半晌不答,想说不要误解,却又找不出所谓的正解。
“应不是惊梦一场吧。”
她执起我的手,动作极为珍重,随即又放下,安心了似的启唇开唱。
“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她折下柳枝,放进我手里,拉着我向前走。
莫非是要我接着唱?
我听倒是还行,唱真是不行。
可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一双大眼睛盯我,直盯得我头皮发麻。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呀,小姐,小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天啊,我这拿腔作调难听得要命的唱法。
动作更是一无所知,只能任由她摆弄。
她却没被吓退,还自然而然地接唱。
“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也不知是人演戏,还是戏弄人。
她摆出这姿态,连带着我也不敢再想东想西,真要做一回戏里的柳梦梅。
“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那边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秀才,去怎的?”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于是当真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宫扇也脱手坠地。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她媚眼如丝,勾得人丢了自持,去尝她的口脂,去寻她梨涡里浓妆掩住的一颗痣。
场景一转,又换到了回廊上。
她探手向我……
却只是蘸着我眼下的泪水在她唇上一抹,舌尖轻轻卷过。
“真苦。”
10
“醒醒!”
一觉醒来就见到成大事,真是场灾难。
他继续用鞋尖踢我,力气用得不算太大,但鞋子质地生硬,稍微使力已够让人吃痛。
“脚没地儿放吗?”
我缓慢直起身。
“对一个戏子,可真够长情的啊,大小姐。”
他嘲弄。
“反正长不到你个粗使杂役头上。你啊,就算改个成大事的荒唐名字,也不过是我谢家养出的一条狗……嗯哼。”
他这出其不意的一脚又直接给我踹趴下了。
“成大事!”
也不知是哪来的按不下去的火气,我果断翻身坐起,取出手枪,对准他。
“呵,果然是大小姐,时至今日你都还随身带着枪?怎么?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我了?不管你肩上担着的的两大家子人了?”
“担了这么些年了,我担累了。”
“就为了个戏子?我打死她时你怎么不拿枪出来?嗯?”
“所以我后悔了……你手往哪放?抬起来!想趁机拿枪?也不问问主人我准了吗?”
成大事阴沉着脸抬起手。
“果然狗就是狗,主人说什么,它就得照做什么。要不要吠两声给主人我听听?”
“谢烬!你不要太过分!”
“可笑,我逗自家的狗有什么好过分的?”
“你……”
大多时候我懒得理他,他还真当我怕了他似的。真要唇枪舌剑战起来,他却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沉默,我顿觉索然无味,也歇下了兴致。
“滚出去!一想到你的血也会溅在这里,我就犯恶心。”
成大事死里逃生,许是想到了那个折在我枪下的兄弟。没敢再讥讽什么来触我霉头,颇为温驯地退出去了。
其实成大事有句话说对了,他打死慕之的时候我都忍住了没开枪,现在开枪又有什么意思呢?
没守住的终究是没守住,守得住的还是得继续守下去。
对着空空的神龛,我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做着打算,另一部分却在审视自己,甚至颇感可笑地讥嘲着自己。
你看你,到底是逞得哪门子的英雄?明明只有双肩,还妄图担起第三根扁担,现在可好,扁担断了,人也摔着了吧。
多有意思,还没摔疼,还要继续担着走下去。
老天也不把所有扁担都折了,还硬留给你两根扁担,让你时时刻刻被压着,时时刻刻想着这累赘,时时刻刻不得解脱。
你也真是条贱命,只要被压着,就愿意往前走。
走吧,反正再没有第三根扁担能让你摔了,继续走吧,像以前一样,像不曾试图担起第三根扁担一样,继续走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