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给我送件外套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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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渡,”骆闻舟站在扶梯上,对坐在不远处的男人说,“山里夜间冷,你就穿一件短袖是要感冒的。”
男人闻声转过头,夜色太深,灯光太淡,骆闻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听语气应该是带着笑意:“我以为你会给我送件外套上来。”
挂在骆闻舟手臂上的冲锋衣突然重如千斤秤砣,压得他发不出动机不纯的好意,他恨不能立即跳下梯子,逃回自己的土坯房中。可是帕扎村长颁了他“这几天帮忙多照顾客人”的鸡毛,骆闻舟理所当然地奉为了令箭——在夜晚的掩护下,臊红的脸颊和晒黑的皮肤不再使他感到羞愧,淳朴的声音也陷入了梦乡,那些沉睡多年的躁动试探着冒出了头。
“帕扎大哥可嘱托过要我关照你,”骆闻舟登着梯子,上了屋顶,向费渡走去,“你借住在我家里,生了病我可担不起责任。”
人走近了些,费渡才看到骆闻舟手臂上的衣服。他没伸手去接,始终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对骆闻舟说“谢谢”。
骆闻舟挑眉,心说,你光说谢谢是什么意思?
山间朔风掠过,盖住了虫鸣,撩起了费渡及肩的长发。他没有去捋顺头发,只是沉默着与骆闻舟对视——须臾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的意思。
骆闻舟看着费渡的发型在风中凌乱,却没有抚顺头发的意思,于是茅塞顿开:这是让他伺候穿衣呢。
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要用什么样的身份。是以房主之名,还是其他?骆闻舟一时间心乱如麻,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没什么的,就当是被伽斯弥朵村的淳朴给感染了吧!骆闻舟自我宽慰着想。他走到费渡身边,将冲锋衣抻开,披在那副纤薄的肩背上,而后在距离费渡一掌远的地方席地而坐,望着远处的山峰开口道:“山里的夜晚很无聊吧?”
费渡因错愕停下了裹紧衣物的动作:他没想到骆闻舟会问这样的问题。抬头仰望苍穹,费渡悠悠开口回说:“也不会很无聊。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可以思考很多问题。”
但凡再亲近一些的关系,骆闻舟都会三分认真七分调侃地问一句“什么问题”。可他和费渡刚认识一天,从村长引见二人相识,到他帮费渡架好行军床,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不太熟的人,不太可能缔结亲密关系的过客,还是不要妄想太多了。
“这一年多以来,这里变化挺大的。”骆闻舟盯着天边一片慢慢飘着的云,继续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村里还靠太阳能板供电。电能差,电力也不稳定,村民们用不惯也用不踏实,入夜后很多人还是用煤油灯来照明。去年年初,这里建了通信塔,正式通了网络,年底又完成了电网改造——除了夜晚不像城市那样喧闹,但相比以前,真的条件好太多了。”
骆闻舟讲的这些,费渡早就知道了——从新闻报道中,从伽斯弥朵村村民的口中。他不知道骆闻舟作为一个外乡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讲述这一切,但费渡从他平缓的语调中,听出了对现在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也因此感到好奇:这个和他一样生长在大城市的男人,为什么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所以费渡很自然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支教?”
“为什么要参加支教”,这个问题骆闻舟曾经回答过无数次,对着校领导、对着村干部、对着村里的家长和学生。面对严肃的审查他不紧张,面对质疑的期待他不退缩,只因他准备充分,回答之前设想过很多可能面对的状况。然而,同样的问题突然被费渡问起,骆闻舟竟然犯了犹豫:是客套地说场面话,还是真诚地说心里话?
骆闻舟迟迟不语,费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冒犯到了对方,他正想开口转移话题,骆闻舟却抢先说道:“上学的时候……最初的确是为了社会实践的学分。”
如此坦诚的回答,出乎费渡的意料。他没有急于表态,只是不着痕迹地侧过头,在昏黄的灯光中,凝着骆闻舟的侧脸,静待他的“最初”之后的下文。
“当时同宿舍的同学,我俩……”骆闻舟垂下了视线,盯着房前的一片田地,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关系好,他得知院里正在招募支教志愿者的消息,说里面包括他的老家。他是特困生,上学全靠省里的资助补贴,他想为家乡做点贡献,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们院里对假期社会实践有明确要求,再加上可以算作学分——我觉得挺‘划算’,也就同意了。”
费渡静默不语,他没有因为骆闻舟的诚实而感动,只是在心里揣测到底是多好的关系,可以一起远走他乡去贫苦地区支教。
骆闻舟隐隐察觉到费渡观察他的视线,可是没有听到礼貌性地追问,所以不确定对方是否对后续故事感兴趣。甚至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意兴阑珊,不想再讲下去,因为费渡可能真的对他没有兴趣。
寂静的山头,霎时间只剩下虫鸣,怯怯的,没有什么生气。
讲故事的人长时间沉默,没有离去但也没再说下去,骆闻舟挺高挺壮的一大老爷们,低着头,偻着背,蔫巴巴的像打了霜的茄子。费渡这才意识到,是他没有给出“继续”的信号,于是扯着嘴角,带着点笑意地说:“然后呢?”
骆闻舟闻声回过神,他很少追忆往昔,而今提起来竟然还是难免怅然失意。听故事的人终于提起了兴趣,骆闻舟却不想再讲下去,他吁了口气,身形愈发颓靡,厌厌开口道:“我看不得别人受苦,可自己没其他能耐,徒有一膀子力气,所以毕业后就申请长期支教了。”
本应内容丰富的故事被讲述者无情阉割,费渡眉头皱起,不能说他完全不介意。若是放在平日,费渡必定不以为意,甚至会和对方比一比谁更敷衍,随便应和一声而后单方面宣布对话结束。可如今他身处异乡,褪去了在大城市里谋生的伪装,面对不算熟稔的同乡人,竟然有了较劲的心思。
像逃离了城市灯光的纷扰,在乡村的天空中格外璀璨的星光,充满了争奇斗艳的勇气。
“你上学时候支教就来的这里?”——日后,费渡将当时自己的好奇归咎于微醺的酒意,只因村民招待他的苞谷酒太过甘甜,称了他的口味,于是多喝了几口。
骆闻舟意外地抬起头,看向费渡,却被对方直白的目光搅乱了心跳。他来不及躲闪,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对方,仿佛被蛊惑得失去神志,翕张着嘴唇,喃喃回道:“不是。”
“那上学的时候去的哪里?”费渡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在夜色中迷离又魅惑,“又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为什么来这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骆闻舟早已烂熟于心:“大学时候去的陇城,两年前来的这里。毕业后一直在西部地区支教,益城和陇城相邻,看了新闻报道这边的困境,就申请到这边来了。”
费渡没有赞扬骆闻舟,而是针对故事中最重要也是最触及隐私的一点追问道:“那你同学呢?继续建设家乡了?”
问题太过尖锐,刺痛了骆闻舟的心脏,他被困在费渡深邃的眼眸里,早已放弃了挣扎,苦笑着说:“申请了支教保研,最后留在了燕城。”
真可怜,费渡腹诽。所以,他放弃了问“那你还觉得划算吗”这个问题,因为骆闻舟还在继续支教就是最佳答案。
夜更深了,天儿也更凉了。费渡拉扯着身上的冲锋衣,发出“唰啦啦”的声响,宁静的谈话氛围被打破,骆闻舟终于“醒”了过来。
“太冷了,回屋吧。”骆闻舟缓缓站起身,向费渡伸出手,“你明天什么安排?”
有人能借力自然比自己出力要好,费渡欣然塔上骆闻舟的手,站稳后回说:“村长说早起安排人带我们去看云海。”
骆闻舟点点头,心说天公不一定做美,但是山上天气瞬息万变,也没准费渡他们有好运气。
费渡想拍拍裤子上的土,可是惯用的手被骆闻舟拉着——另一只手也可以用,但他就想捉弄骆闻舟,看对方手足无措的窘态。于是,他稍作用力地捏了捏骆闻舟的手,张嘴问的不是“能不能松手”,而是“回不回去”。
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骆闻舟猛地放开费渡的手,打着磕巴地说着“回、回吧”,干净利落地转了身。费渡跟在他的身后,筛糠般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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