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您会想见到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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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计划’,你有没有兴趣?”
酒吧里太吵,张东来说的声音太小。其实费渡听清了,但他知道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听不清”,而他又想“回敬”吊了他半天胃口的张东来,于是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并拢手掌置于耳旁,非要对方嚷着说出来不可。
张东来“啧”了一声。他没有扯着脖子大喊,而是将长臂一伸,勾住坐在他身旁费渡的肩膀,硬生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亲昵地咬着耳朵说话:“要不要加入‘永夜计划’一起玩?”
有人吹口哨,有人言语露骨开着成人的玩笑——极夜时期的人们太无聊,只好拿别人调情的动作来当生活的调味料。尽管这种看似暧昧的举动之于费渡和张东来,不过是哥们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互动。
费渡心里坦荡,不介意外人免费看戏。何况他现在单身,也没有正在追求的对象,不怕被谁误会,也不在乎被谁误会。所以,他将手臂搭在张东来的后脖颈上,反过来够着对方的耳朵问道:“什么东西?玩什么?”
“狼。”张东来附于费渡耳畔,说得轻巧,笑得顽劣,“咱们一起去猎狼,怎么样?”
费渡冷哼一声,收回搭在张东来后脖颈上的手臂,微微侧身拉开距离,用手背甩打着张东来的前胸,揶揄道:“Y城多少年没见到过狼了,城郊连狼叫都听不到。没准这种动物早就灭绝了,你让我跟你上哪儿去猎啊?”
“噫——!”张东来再次将费渡拉近,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小点声!小众爱好,不宜宣扬。”
在喧闹公共场所说的话,哪有真正的私密可言?若真是不易宣扬的话题,自然会到私人的场所去交流——装模作样,只因为两个人并没有好到可以关起门来说话罢了。
费渡当然知道这是小众爱好。自从十几年前一场大型围剿野狼的行动后,Y城周边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野狼的身影,常年伴着狼嚎入睡的郊区居民,也开始因为听不到熟悉的声音而难以入眠。近几年甚至传出狼已经灭绝的谣言,尽管没人相信这种曾经给人类造成巨大恐慌的生物,会如此轻易地消失在荒野上。没有了狼群的威胁,安稳发展几年后,Y城人的生活逐渐富足起来。单纯为了果腹而进行的狩猎,已不能满足因极昼、极夜而感到抑郁的猎手。
狼,罕见而凶猛的猎食者,悄然成为人类猎手之间攀比的最佳猎物。
但是,总有人圣母心作祟。他们崇尚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因此极力反对人类猎杀野狼的行为。尽管鲸鱼肉和鹿肉他们照吃不误,但也成功让猎杀本就稀少的野狼变成了不易宣扬的小众爱好。
费渡常年与猎户打交道,他知道有一小撮人热衷于此,但是他对猎狼游戏没兴趣,倒是对张东来突然邀请他一起猎狼的原因更感兴趣:“我看起来是小众爱好者吗?我还以为自己很‘大众’。”
“哎哟喂,您还不小众?”张东来挤眉弄眼地打趣费渡,“就你之前交往过的那几个朋友……啧啧,口味太独特。”
独特吗?费渡并不认同。尽管他交往过的性伴侣都或多或少有着特殊的癖好,但各个长相周正,个别甚至可以说是赏心悦目,非常“拿得出手”。不过,这些不是这次对话的重点,所以费渡只是撇了撇嘴,而后拉回正题道:“为什么是我?”
两个人始终挨在一起,旁人只能看到他们在交头接耳,唯有他们彼此能感受到谈话氛围已从暧昧地试探变成了隐秘地交易:“要不是上周的围猎比赛,我都不知道你的枪法那么准——藏得够深的啊!”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费渡想。他心血来潮报名参加的比赛,不过是为了借机扩展一下人脉,没想到父亲传授给他的狩猎技巧尽管不常使用,却早已深入骨髓……费渡无意与张东来说这些,于是敷衍解释道:“好歹我也是猎人的儿子,虽然不靠狩猎为生吧。”
“是啊,当个中间商赚差价,谁能想到你是个神枪手啊。”张东来随便调侃了一句,然后继续诱导费渡,“你消息灵通,总有机会得知狼的去向。你可是猎人的儿子——你父亲到死都没有猎到过一匹狼,有机会超越他,想一想,你难道不兴奋吗?”
费渡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酒杯,将所剩不多的酒液灌入腹中。张东来猜不透费渡的心思,只是不住地摇晃着费渡,哼哼唧唧地求他答应。
“容我想想的。”费渡放下酒杯,推开张东来,整理自己的着装,“这种没法恣意宣传的战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赔本赚吆喝,不是我的风格。”
他说完便站起身往外走,张东来没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连忙拖住费渡,同他说“至少东西是你的,还会有钱拿”——外人看了难免起哄:谈不拢就换下一个,胡搅蛮缠有失风度!
费渡笑着对张东来说:“我家住得远,外面雪这么大,天黑透了路不好走。哥哥咱们下次再聊吧。”
“下次!下次你可一定给我答复!”张东来还不肯松手,偏要费渡给他个准话。
费渡点头,张东来这才肯松开手。在看热闹人群的起哄声中,费渡走出酒吧——开门的时候正好迎上准备进酒吧的客人。极寒地区的小城镇,常住居民不过千百人,民风淳朴友善,纵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会因为有缘在暴风雪中相遇而问声“你好”。所以,费渡拉着门,说了声“晚上好”,请对方赶紧进屋取暖。男人笑着回说“晚上好”,走进酒吧后又回身对费渡说“谢谢,朋友”。
男人——陶然进店后不着急点单,而是摘下帽子,胡噜着被压瘪的头发,边往里走边环顾四周。看样明显是在找人,其他的客人也很识趣,只是吹口哨调戏,并没有上前打扰。
——找到了,在最隐秘的角落,坐着孤零零的一个男人。是他的好兄弟,骆闻舟。
“怎么样,”陶然走到骆闻舟身旁坐下,把帽子放到面前的吧台上,“今天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对象?”
骆闻舟并未理睬陶然,他自顾自地喝着酒,身体跟随酒吧里的音乐一起有节奏地摇摆。
“问你话呢!”陶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骆闻舟的胳膊,不是很大的力度,却见骆闻舟加大了摇晃的幅度,由此他便知晓对方的态度,似乎也不再需要答复,“看来是没遇到呢。”
骆闻舟“哼”了一声,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却阴阳怪气地没好调儿:“你不去给小护士献殷勤,跑我这儿来做什么?是陪喝啊,还是陪睡?”
钢铁直男的陶然,对性别男、爱好男的骆闻舟完全没有性趣。若是别的基佬说这话,陶然可能真的会担心一下自己的屁股,但骆闻舟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所以他懂得骆闻舟的焦虑,也原谅对方恶劣的玩笑:“陪睡就算了,陪喝倒是可以。”
骆闻舟倒也干脆,直接喊来侍者,给陶然点了一杯伏特加,坏笑着说天儿太冷,给你来一杯暖暖身子。陶然根本架不住烈酒,但吹出去的牛皮泼出去的水,权当自己在舍命陪君子——既然都豁出去了,自然要问个明白:“所以呢,到底有没有遇到合适的?”
“啧,烦不烦啊你……”骆闻舟喝了口酒,没人接招他也失去了挑衅的力气,霜打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地说,“遇到了。可惜,是有主儿的干粮。”
侍者送来了酒饮,陶然并不着急饮用:他要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给骆闻舟找足了不痛快。
“哪个啊?”陶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客人。
“不用看了,”骆闻舟说,“人刚走。”
走了?陶然瞬间想到方才在门口与他互相问好的男人:“是不是头发到肩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那个人?”
骆闻舟皱着眉,小声嘟囔了一句。酒吧始终吵嚷,却不影响陶然的好耳力。能让嘴贱的骆闻舟吃瘪,他心情大好,终于举起酒杯,在陪兄弟一醉解千愁之前还不忘最后再噎他一句:“我当然知道了——你不就喜欢那样的吗。”
酒吧十几公里外的城郊,狂风卷起雪花,天地之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费渡庆幸自己在暴风雪变强之前赶回了家中,若是被雪困住只能蜷在车里睡一宿……外面那么冷,他一点也不想受这个罪。
复古的独栋别墅里,就住着费渡一个人。三年前,他的父亲独自一人外出狩猎,没有猎到鹿却被风雪困在了返程的路上,几天后被人发现,早已冻死在车里;母亲身子弱,常年卧床休养,费渡懂事后便很少与她见面。七年前的夏季假期,从住宿学校回到家中的费渡,却被父亲告知母亲已于几日前病逝,并完成了下葬——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父亲费承宇是个极度自恋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房中没有摆放或悬挂一家三口的合照,也没有一张他妻儿的照片,只有他自己的:背着猎枪,踩着北极熊的尸体,或是举着鲸鱼的背鳍。
费渡心中有怨,怨父亲强迫他学习他并不喜欢的狩猎技巧,怨父亲从小便不让他与母亲见面。所以,费承宇死后,费渡撤去了屋中所有他的照片。没有换上自己的,只是在壁炉上方摆了一张母亲的照片——翻遍家中每个角落,他只找到这么一张。
一个人生活的费渡,将活动范围局限在了有壁炉的客厅里。鲜少有人拜访的住所,他在壁炉前的矮桌上就餐,累了就爬到长沙发上躺着,困了便抻开放在沙发角落的毯子,盖到身上,闭上眼睛,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室外狂风呼啸,室内木柴被火烧得“咔咔”作响。费渡站在壁炉旁,凝望于柔和火光中保持微笑的母亲。他抬起手臂,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相框,像孩子摇曳母亲的裙摆,懵懂而无助地对着照片喃喃自语:“妈妈,您会想见到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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