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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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到处是大片大片的血腥。
就连在难得的睡梦中,也弥漫着血腥味。同伴的、敌人的、无辜百姓的。一开始,总是很难习惯,到了后来,手里已经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也就无所谓了。
我叫仓暅。我的家乡,一年四季都是苍郁的样子,很平静,很悠远。我以为我的名字就是我一生的写照——呆在这个平静的山村,在太阳下辛勤地耕作。
不过现在好像也差不多,我每日行走在苍凉的人间,在烈日的炙烤下把长剑刺进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胸膛,只为了保卫我的家乡。
家乡。说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阿碧站在桃花下,微微笑着的样子。她是我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信念,她是我的妻子。
三年前我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我趁她睡着,一个人坐在床边,借着月光静静地看她。这是我的妻子,她嫁给我已经快一年了,然而她的眼角眉梢却还是少女娇俏的模样。月光下她的脸,安稳平和,一如初见。
阿碧是村南碧家的女儿,每天都会捧着一大盆绿纱来到我家前面不远的小溪浣纱。我每日都会偷偷在桃花树下看她,看她双手浸在微凉的溪水中,看她长长的头发倾泻在一侧,看她一个人赤裸着双足踩水,洒下一串笑声。
她并不是最漂亮的,唯独那双眼睛很美。有点像盛开的桃花,明媚又干净。所以那天,我忍不住折了一枝桃花送给她。她却慌忙丢下东西逃走了,我想追上去,却硬生生顿住脚步。只是把她落下的东西放好,把那枝桃花放在她洗好的绿纱上。
没想到,她很快又折返回来,拿起桃枝的时候脸比天边的晚霞还红。我站在不远处,竟也笑了起来。
有些人,你见过,就知道是她了。
阿碧是个柔软温顺的女子,虽然有时有些迟钝,但配上那双眼睛,就让人觉得很……很想欺负她,又很想疼爱她。她嫁给我那天晚上,靠在我的胸膛上,以为我睡着了,一个人轻声地自言自语:“你要对我很好很好啊,不然我会害怕的。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我希望我们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她说完,小脑袋还轻轻蹭了蹭。我闭着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弯起。
我不在乎天下最后是谁做霸主,也不在乎谁输谁赢,我平生所愿,只是想守卫我家乡的亲人,还她平安喜乐。
离开之前,我在屋外桃花旁种下一棵梓树。我希望阿碧能明白,无论我身在何方,都永远是她的依靠。她送我的时候,露出迟钝,又惶恐的表情,我只好拥抱住她,让她等我回来。那棵梓树,终究不能代替我,像这样可以给她拥抱。
而我的衣襟内,系着阿碧给我的绿丝带。因为一直贴身安放,所以早已沾满血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把丝带紧攥在手心,好像能从中得到力量。
昨夜又经历了一场恶战,双方死伤都不计其数,但对方后援兵马到来及时,把我们的队伍逼进了这个小山谷。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却都不敢睡觉,夜里的山谷经常会出没野兽,敌军说不定也会趁我们不备进行突袭。
这样的日子,我居然过了三年。在某些时刻,当我试图寻找一些故土的痕迹时,发现当初和我一起参军的同伴,已经寥寥无几。他们不是客死异乡,就是四处流散。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战争,可我只能被推着向前、向前。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阿碧啊,请容许我先休息一会……
我看见家乡的晚霞,看见有风吹过盛开的桃花,看见我种下的梓树已经枝繁叶茂……我看见,阿碧还站在桃树下,笑着等我回家。
可是为什么阿碧的笑容会渐渐淹没在一大片浓烈的红色里?为什么我的耳边总是响起有节奏的鼓点,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咚,咚,咚……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红色也越来越浓稠,密密麻麻地捆绑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紧握成拳,挣扎、怒吼、反抗,全部都是徒劳无功。我听见鼓点下有一个苍凉的声音正在吟唱一首歌谣,可我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胸口猛地一个刺痛。
我突然坐起来。
天半亮了。
敌军没有追来,许多人撑不了都睡了,剩下几个年轻些的将士四处行走着防范野兽。
我透过些许微光打量着周围。再往前走些,就能看到村落,只是那些房屋看起来都已经空置了很久,屋檐墙缝里都长了青苔。也不知道我出门前刚补好的屋顶,现在还漏不漏水。有几户人家门前种有桃花,这时节,恰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心口的刺痛一阵疼过一阵,眼前忽然出现零星的红色,渐渐地红色在我整个视线里蔓延。
敌军来了。
喷溅在我脸上的是滚烫的血,死亡再一次与我近在咫尺。一个个人倒下,一个个人站起,一个个人拼杀。
“杀——杀啊——”
我什么都看不见,凭着感觉向周围挥剑。我能听到生命一瞬间凋零的声音,也听见那首歌谣。
不是梦。或者确实是在梦中。
故乡的样子在脑海中忽然变得朦胧,阿碧的脸我也不怎么记得清了,我的家仿佛变得很远很远。
哪里是我归去的路?
我睁开眼,茫然地环顾四周。阿碧说有桃花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可我觉得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是。这满目苍夷的天下,怎么会是我的家。我出来是为了守护,如今却变成了遗弃。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为什么不能让我和阿碧安安稳稳地过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要让我们背井离乡?为什么?为什么?
阿碧一个人在家会害怕吗?我终究没有做到我在新婚那夜下定决心要做到的承诺。我要对她很好很好,可我都不在她身边,怎么能对她好。我想回头,却看不见故乡。
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有荆棘划过我的身体。我要冲破这恶心粘稠的红色,我要回到有着苍郁大山的家。
阿碧,是你给我的力量吧。是你让我无所畏惧,也是你让我有了眷恋。我要回家,我要活着回家。
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我可以忘记家在何方,但我不能忘记有人在等我。
所以我必须永不停歇。
这乱世,持续了整整三十年。
和平的诏令颁布时,我已经变得白发苍苍。大片的红色褪去,如今只剩下苍白。
最终,我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阿碧,我回来了。”
我颤抖地推开大门,只看到满树盛开的桃花,明媚而干净。
身后有孩童在唱,在唱那首我梦中的歌谣。我透过重重桃花,却看见阿碧笑意盈盈。
“路漫漫兮江水茫茫,望切切兮不见麻桑。
针密密兮归期难定,泪涟涟兮结爱在心。
行迟迟兮何日止,意绵绵兮何日还。
苍苍兮白发,缓缓兮步履。
心怯怯兮不敢相近,桃花灼灼兮是吾故乡。”
“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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