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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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里,又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
一开始,只是在一大片碧绿中出现零碎的一点点。随着时间流逝,红色逐渐蚕食掉整个梦境。梦境中还有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哀戚的吟唱,日复一日在相同的梦里,我也慢慢学会了这首歌谣。当我在不经意间就能哼唱出整首歌曲的时候,仓暅已经离开了整整三年。
我叫仓碧。但在我嫁给仓暅之前,大家都叫我碧姬。
碧,是大山的颜色,代表着安稳平和。如同名字给的暗示,我曾经以为我能够在这个四面都是青山的村落中,靠浣纱种菜安稳地过一辈子。
然而战争却打破了一切。
没有人明白战争从何时开始又会何时终止,就像没有人明白诸侯们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我不关心政治和战争,但三年前的某一天,我从睡梦中被大山外隐隐传来的嘶吼拼杀声吵醒,发现我的丈夫已经整理好行囊准备离乡打仗时,战争——或者说和战争伴随着的死亡的阴影已经和我整个生命,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和我成亲一年不到的男人,我的丈夫,要去拿起武器保卫我们小小的家。我坐在床边,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不出话,只好起身打开他收拾好的行李,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仓暅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他能带走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我却执拗地翻检了好几次,到最后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增减的时候,我就那么站着,也不把东西重新包好,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柔软的目光巡视一切。
村口锣鼓响起来时,仓暅轻轻环住我的肩膀,“阿碧,我要走了。”我如梦惊醒地扎好行李抱在怀里,和他一起走出去。
“就送到这里吧。”仓暅从我怀中拿过行李,与我隔开一步的距离。我点头,站在原地。视线却固执地胶着在那一步的距离。
只有一步,可我觉得像是渡不过的忘川水,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这个不合时宜并且不吉利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时,惊得我的心狠狠胀了一下。
“阿碧。”
我抬眼看他,他也是嘴唇翕张却始终无言。
我想要对他说,你要保重,要早点回来,当个逃兵也没有关系,我想等你回家,给你生个孩子。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一边沉默,一边暗自掐着手心,责怪自己不能在丈夫外出时说些温暖妥帖的话语。
不过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两个人到了真正生离死别的时候,是无话可说的。我还是原谅了自己,毕竟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自己能控制的。
而在当时,仿佛隔了一个轮回的静默后,我抬手把一条绿丝带系在仓暅衣襟内,张嘴说话时,喉咙像被人洒了一把炭似的嘶哑疼痛,“它系在你身上,就如同我陪着你。”
“好。”仓暅忽然拥抱我,附在我耳边说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呆滞地、被动地接受所有的一切,以至于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分外迟钝,只有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女人和孩子的哀哭成为我对于那天最后的记忆。
如果你听过,你会知道,战场上所有悲壮的声响,不过是将士妻儿悲泣的合奏。
不过直到仓暅离开,我也没有哭。甚至在他回头的时候,看到的也是我站在盛开的桃花下微笑的样子。
我要让他记得,青山绿水中,有他的家乡;桃花灼灼下,有等他的妻子。只要他的心里有了挂念,无论过了多少年,生,他的人会回家;死,他的魂会归乡。
这是作为一个妻子,唯一的自私。
——我不能留住你,但我要你回来。
战争始终没有蔓延到这里,好似我之前听到的金戈铁马只是幻觉。我的家乡仿佛被世人遗忘,成了天下最后一块净土。但似乎又不是这样,村子里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虽然大家都彼此帮衬着,但乱世却不会让任何人好过,辛苦到头种出来的粮食也仅仅只够一家人半饱。
白天干活休息时,大家总围在一起,咒着该死的世道,咒那些高高在上的诸侯,盼望着战争的结束,盼望着丈夫儿子归来。
我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就好像只要我不说,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我回到家就能看见仓暅手里提着今天打的猎物,在院子里等我回家,我的生活还是如从前一样,辛劳,但安稳幸福。我必须用这种方法撑着一口气,继续我的生活。可到了夜里,那大片大片的红色总是如同洪水般不顾一切地肆虐,让我快要窒息。
于是我开始很少睡觉,就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回想过去。
我第一次见到仓暅时,正在溪边浣纱。他折了一支桃花送我,我却丢下东西落荒而逃。等我匆忙赶回原地拿东西,看到木盆中洗好的绿纱上放着一支在霞光下红得灼眼的桃花。
自那天后,我每日同一个时辰都去同一个地方浣纱,仓暅也每日同一个时辰都站在对面的桃花树下,照例在我要离开时送我一枝桃花。到了第三十天,他提着两瓶自家酿的桃花酒上门提亲。
我躲在墙后,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仓暅看见我,轻轻喊了一声“碧姬”,我脸红着扭头躲开了。
成亲那日,他牵着我的手,我的心里像瞬间通了某种灵窍,有前所未有的舒畅欢喜。待他领我走进屋内,掀开盖头,入眼的除了贴满的“囍”字,大红的帷帐外,还有站在面前的他。非常俊朗,非常高大,如天如山。
“从今以后,你就是仓碧了。”
这句话,是一句咒语,把碧姬和仓碧分隔在了人生的两端,一头是少女的懵懂无知,一头是为人妻的宜室宜家;一半是清浅的碧色,一半是浓烈的红色。我倒在红色的床褥间,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我常常浣洗的轻纱,柔软无依,只能顺从。仓暅亲吻我紧闭的双眼,我瞬间绷紧了身子,朦胧间只看见一片浓艳的红。
红色,回忆里只剩下鲜艳的红。
透过这浓得化不开的红,我看见仓暅随军走在尸鸿遍野的路途,看见他趟过被血染红的江流。那些地方,本该也有如同这里的青山绿水,可入目,只剩苍凉。他行经无数株桃花,可他早已失去了心里对美好的那点眷恋,又或者是,他仅存的眷恋,已经被离开前,我站在桃花下的画面盛满了。外面的桃花,也曾静好过,只是饮了人血,生生透出妖冶。
有风吹过,都带着甜腥的味道。
我忽然看见有一条丝带,从仓暅宽松的衣襟中露出,又逐渐被吹在风中。
是我给他的绿丝带——已经被血完全染红。
那种红色,是利刃,轻飘飘划过就能让我痛不欲生。我看见他沉毅的脸上满是伤痕,天上下起红色的雨,染红他的面庞。
红,红,红。
我忽然惊醒坐起。
是个梦。抑或不是。
我抬眼望出窗外,已经大亮了。院外又传出一阵一阵的哀哭,我疑心是错觉,穿好衣服走出去。
走到院子时,大门忽然被粗暴地踹开,几个穿着铠甲的男人冲进来。
我心内涌起某些预感,太过强烈,竟笑起来。
我第一次在梦境外看到这么鲜艳的红。
长剑从身体抽离的一瞬间,我仰面倒了下去。有几滴血溅在了仓暅离开那天我种下的桃树上。花开了。是梦中纠缠我多年的颜色。
我耳边响起那首歌谣,又好像听见仓暅的声音。
“春水碧,寒露苍,明月照故乡。
故乡候离人,离人何日还。
伊人思君肝肠断,只恐未加餐。
卫邦国,守四方,战歌传八荒。
八荒盼归人,归人不知路。
阡陌几载花开落,遍寻难还家。”
“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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