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情,何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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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羊拐所说,他是个绝户。
上有老下有小的天伦之乐从来轮不上他,早些年脑门一热跟着同乡的伙伴儿参军,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讨生活这句形容那时开始就彻底接管羊拐一眼望得到头的下半辈子。
羊拐参军并不是彻彻底底的为钱或是为名,事出有因还得从他离乡之前的几个月说起。那年的羊拐刚过二十,同村的其他男人孩子基本都能下地到处跑了,唯独他还独着身,说什么也不想成亲。
父亲早亡的羊拐家平日里都是母亲做主,孝顺的羊拐对于家里的琐事通常没有任何意见,正因如此羊拐的母亲背着羊拐提着一筐鸡蛋——对于黄土高坡上的普通人家来说基本等于半年的收入——找到亡夫婆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忠厚老实的村妇少有的热情洋溢终于给羊拐说了门亲。新娘是这家人的小女儿。
当羊拐母亲领着姑娘回家时,尚且蒙在鼓里的“新郎官”刚把脚底下的土地翻出几个地瓜准备拿回家烧晚饭。
流年不利正值战乱,早些年光景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凑出一桌酒宴,现在兵荒马乱,两个从未见过面,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年轻人吃过一顿气氛极为尴尬的晚饭后此刻面对面的坐在床榻上四目相对,他们屁股底下铺着羊拐母亲为他们准备的、已经有些掉色的红色喜褥。
羊拐没有开口说话,对面姑娘倒是觉得面前的后生虽然并不英俊,但是面相透着一股淳朴,指不定是个会踏实过日子的好对象。于是,红着脸的大姑娘凑到羊拐身边,未施脂粉的脸上有着黄土高坡女孩子们特有的红脸蛋,黑亮亮的双眼蹦出欢喜紧紧的注视羊拐。
从未接受过任何男女房中教育的年轻羊拐兀地开始心慌,他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冲破胸腔。逼仄的窑洞里温度骤升,几乎快要喘不过气的年轻男人噌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即便后头那姑娘跟着他冲出来并且大喊他的名字,羊拐仍旧慌不择路的躲在庄稼地里熬过夜晚。
第二天一早,羊拐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用扁担抽他,那声音听着虽响,但不疼。反反复复来了几位姑娘最后都没能成事,最终不了了之,彻底放弃羊拐的中年女人满脸泪痕的将扁担扔在地上,恶狠狠地骂羊拐注定是个绝户。逐渐苍老的女人将窑洞的木门关上,黄土高坡上呼啸着刺脸的沙尘,羊拐跪在地上,目光呆滞。
当兵许多年后再想起这事儿时,羊拐靠在战壕里叼着烟,满不在乎地嗤笑起自己来。
“羊拐哥,这么说就不对啦,伯母肯定是希望你能有个孩子。”
说话的人是国民革命军三十六师某团的指导员,大家都叫他小骨头,据说是因为当时过年,团里特意从驻扎的镇上买来两只烧鸡,狼多肉少的情况下身材还不足那些壮男人一半的小指导员自然没有抢上一点边边角角,最后实在馋的不行就去摸了两块别人吃剩的鸡骨头嗦味儿,自此得名小骨头。
小骨头是江浙人,据说曾祖爷爷还为乾隆皇帝写过字,算得上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不过在他爸爸那一代就逐渐没落了,不过家里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能让孩子有个好出路,父母砸锅卖铁将他供进燕京大学,没想到后来年轻人热血沸腾,一个没注意叫他参了军。
好在小骨头是个燕京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部队里最缺的就是文化人,所以让他当个小指导员,总比冲锋在前线的炮灰兵油子们好多了。
小骨头蹲在战壕里,他个子不算矮,但仍旧差身边的羊拐小半个头,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涉世未深的青涩——可谁又能想到,刚刚结束的阻击战中这个小小的指导员硬是扛着两个日本兵的刺刀,在硬碰硬肉搏战中杀死他们——除去小骨头脸上的血,羊拐愣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属于战争的痕迹。
“羊拐哥,”年轻人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还有一支羊拐先前从敌人兜里摸出来的铅笔,“你的家信还没写完,我继续给你写。”
羊拐没说话,他看着小骨头,后者短次次的头发上黏着些许人体组织,典型南方读书人的长相几乎被他长了个全乎。万万没想到,提起枪时却怎么都无法让人相信刚才招招狠辣的士兵会是眼前毛都可能还没长全乎的小兔崽子。
“差不多了,上次写的时候基本都写完了,”羊拐准备从兜里掏烟,没想到摸了个空,“操,怎么又抽完了。”
话音刚落,羊拐的怀里就多出一包烟,而且包装上还写着他看不懂的日本字。“哟呵,小孩儿,能耐啊,居然还能搞得来洋货!”羊拐大喜过望,他赶忙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点上。洋货毕竟是洋货,这和他平日里抽的卷烟完全是两个概念,以前除了火辣辣的呛人就没什么别的味儿了,现如今这嘴巴里竟然还有点薄荷的清香,不像是抽烟,更像是吃糖。
“小孩儿,等部队稳定下来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想吃糖,这会儿正是爹娘做桂花糕的季节呢。”
“你就这点要求?”
“那还能有啥要求。”
小骨头仔细的将笔记本和铅笔收好,他凑近羊拐的脸,细白细白的脸看得老兵油子浑身难受,手上拿过羊拐嘴里的烟把,毫无介怀地放进自己嘴里深吸一口。烟雾缭绕的薄荷味儿里羊拐忽然想到自己那几次失败的相亲,他忽然想抱抱眼前这个可能还没他年龄一半大的小崽子——想法一出,吓得羊拐嘴里的烟差点燎着嘴皮子——始作俑者此时蹲回他自己的位置,用腰带里缠着的毛巾一点点的擦着枪膛。
狙击战彻底结束时已经进入下半夜,战斗不算极端激烈,整个团依旧损耗兵力接近一半,活着爬出战壕的士兵每一个人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好在战斗算是升级的结果,这让几个月来不停溃败的国民军士兵们小小的振奋一把。
当夜打扫完战场后,小骨头和羊拐所在的团就地休整。他们这个排情况比较好,休整的地方在一处破损严重但收拾收拾还能睡人的民房附近。小骨头背着他的行军囊在民房最角落里的马厩里找了个还算舒服的位置,往地上铺些干稻草后和衣躺倒。
羊拐没走远,今夜的站岗分配给他,毕竟是老兵油子,体力和精力远比还在生长发育阶段的年轻人更加耐久。他远远看着陷入沉睡的小骨头,心头莫名的温暖,这股不知该如何定义的情绪被理所应当的认为是哥哥对弟弟的友爱之情。
军队休整结束后开始向南进军,路途遥远且无趣,羊拐没当兵之前在黄土高坡窝了二十年,没见过大城市,当了兵之后就更别提,除了死人就还是死人。不过好在小骨头是个文化人,小时候跟着还没没落的爷爷辈去过不少地方,整支队伍里就属他话最多。
刚讲完上海的小骨头和羊拐肩并肩同行着,前者洗干净血污和泥土后的小脸十分清秀,羊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总之小骨头的长相气质肯定能让十里八乡的小姑娘们脸红。
“羊拐哥,等仗打完了,咱们可以一起去上海的照相馆拍照片。”小骨头意气风发地说,乌黑明亮的瞳孔像极羊拐那晚见到的大姑娘,“等拍了照,就把你的家信和相片一起寄给伯母,她指定高兴。”
羊拐嘴里的烟正好抽完,他空出嘴回答:“你小子拍过照?看你说的和真的一样!”罢辽还伸手在小骨头后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
“哎哟,你干嘛打我!我真拍过,小时候和爷爷一起拍,那相片现在还在家里挂着。”小骨头捂着脑袋神气十足地朝羊拐吹嘘,吹到最后似乎忘记脑袋的疼痛,双手叉腰地继续骄傲。周围的老兵瞧见男孩儿这副模样,一个个止不住嘴的笑骂他臭显摆。
小骨头嘿嘿一笑,他揽过羊拐的脖子,悄悄附在耳边说:“其实我就是想和羊拐哥拍照!”说完话,羊拐抬头想抽这小兔崽子,没想到小骨头脸蛋红红的,不像是黄土高坡上女孩子们的红脸蛋,更像是……………羊拐说不清,他愠怒地点开一根烟,顺口骂几句家乡话的粗口,没再继续搭理小骨头。
之后没几天羊拐所在的班临时被指派侦查任务,等他回来时,小骨头就死了。
侦查队伍出发时部队正在休整,他们所在的村落背靠高坡,陡峭的高低落差使团部领导错误预估了敌人的能力,以为倾斜程度如此之大的陡坡不会有人冒险攀爬,于是部队其他方位的岗哨数量正常,唯独在高坡附近只布置一个班的兵力用以警戒。
预估错误的结果便是当天夜里日军从陡坡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上来,他们的落脚点恰好在小骨头所在的守备范围,恰好碰上巡逻到那个点的小骨头。
陡坡距离大部队还有接近半公里的路程,其他的守备士兵过于分散,遭遇敌人的小骨头只能倾尽全力想办法拖延时间,用枪声提醒其他人。位置暴露后的敌人看到居然只有一人反击,原本还想直接碾压过去,没想到部队增援赶到,这支渗透小部队发展情况不妙后才迅速撤退,留下几具尸体以及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小骨头。
经过卫生员的检查,小骨头的腹部,肋骨以及胸腔被子弹贯穿,谁都不知道他是凭借什么力量坚持到增援赶到,坚持到羊拐的赶到。
刚刚才过二十岁的小骨头逐渐冰冷的身体被羊拐紧紧抱在怀里,大家都知道男孩儿虽然平时性格开朗,但是真正交心的兄弟只有羊拐一个。
“…羊拐哥……对不起…”
说话的小骨头身体在羊拐怀里轻轻颤抖,失焦的双眼无神地看向天空,他看不见自己面对的是谁,逐渐失去力量的身体不过是本能性的做出大脑最后的指令。看着眼前的一幕,那些曾经被小骨头在各个方面帮助过的老兵们满脸悲切,战争使他们早已失去流泪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没能坚持到战争结束的异姓兄弟一点空间。
羊拐将小骨头平躺的放在自己腿上,止不住抖动的手打开小骨头胸口的口袋,将里面的小笔记本拿出来,除了那些密密麻麻羊拐根本看不懂的字以外,笔记本中夹着一页纸和一朵花。
那页纸上是两个歪七扭八的字,羊拐——是他们之前小骨头教羊拐写自己名字时留下的纸片。
………
……
…
淞沪会战结束时,羊拐没有跟随大部队向南撤退,他怀里揣着小骨头留给他的小笔记本,腰后插着班长留给他的军刀,晃荡在空无一人的大都市上海,借着老兵的很辣和直觉,杀掉的日本兵已近十人。
作为逃兵抓进四行仓库是羊拐预料之外的事情,他在一栋被炸毁的小洋楼楼顶看着国民军处决逃兵,临了下楼却该死的踩到一条死人的胳膊——逃兵队列里羊拐身后是端午和他的弟弟小湖北——端午的年龄与小骨头相仿,身板比小骨头壮,长相也比小骨头更粗糙,一看就知道的农民模样,唯一与小骨头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黑魆魆的眼珠,不过一个是恐惧,一个是…………是什么呢?
羊拐手里握着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剐蹭手指头皮有些走神,他忽然想不起来小骨头瞧他时是个什么眼神——信任?喜欢?亦或者是…爱?——羊拐深吸一口气,他摸出口袋里的小笔记本,招呼那个叫端午的小孩儿过来:“小孩儿,懂字吗?”
端午本能的有些害怕眼前这位浑身写满不好惹的老兵,声音略略发抖地说:“懂,懂一些,小时候上过私塾。”
“那你给我念念。”
“羊拐哥,我知你不懂文化,所以我如何写您也不懂。”
“等您理解时我应早已战死,从未后悔离家入伍,但人总需勇气支撑,您是让我唯一不恐惧战争的人。”
“兴许这么说有些胡闹,也不知您是否理解,但我是喜欢男人的,也正是因这一点,我和家人闹翻,转头加入革命队伍。”
“…我是喜欢您的,羊拐哥。”
“不知您是否也欢喜于我…我有些妄言,总归比藏在心里舒服…”
念到这里时小笔记本上已然没有任何字迹,端午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中年男人,背影里充斥着令他难以理解的苦涩。男人喜欢男人端午无法理解,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即使明白了小笔记本里写的内容,羊拐依然将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的动作。
“滚远点小孩儿,别逼我揍你。”
背对着端午的羊拐不言不语,他眼眶发紧,踹在怀里的手紧紧捏着小笔记本,直到它变得湿乎乎黏答答。
终归还是藏进了心里。
时过境迁,距离上海市区几十公里外的一处村庄里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因心脏病去世,他无儿无女,平日很少与邻居走动,唯一知道的信息只有这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英雄先烈。
社区义工在收拾老人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一个没有上锁的小箱子,里面有一张皮影,一张写有血字的布块,一把磨损严重的匕首和一本纸页泛黄的小笔记本。
笔记本最开始的几页还算普通,直到后来几页才发现有些许的与众不同…笔记最开始的字迹清秀锋锐,一看便知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书写,但是这段文字戛然而止的十分突然,中断的地方夹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羊拐二字,还有一朵十分漂亮的干花。
然而当义工们翻到最后几页时,仍旧是歪歪扭扭的字,明显内容丰富许多,读过内容后几乎在场的所有人无不为之流泪动容。
“小骨头,我今天会写你的名字了。”
“段眷钰,笔画太多了。”
“战争快结束了。”
“我买了很多桂花糕,还照了相。”
短短几行字,写的并不多,甚至很简陋,唯独最后一句话下贴着一张桂花糕的包装纸,还有一张面部表情十分严肃的照片。
春去秋来,故人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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