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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家,何以为国

-----正文-----

羊拐扔掉手中的土烟,嘴巴里充斥着令他头昏脑胀的草叶子味儿和土腥味儿,一股由内而外的干呕欲望令他愤怒地踩灭脚底的烟头。这个举动令他身边的男人憋笑失败,噗的漏气声使得还是个新兵蛋子的羊拐涨红脸颊。

出身陕北的羊拐没读过书,甚至没出过大山。贫穷的家庭使他没有资格娶媳妇,当然没有机会尝试尝试大人们嘴里香喷喷的新媳妇。他总在幻想,等国家不打仗了,等家里有钱了,等自己长大了,总得离开这片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黄土高坡。

抱着闯荡世界想法的羊拐趁着夜色溜进同乡的家门,他口袋里怀揣从家里摸来的一袋土豆,满心欢喜稀里糊涂地跟随同乡离开了黄土高原。他们走了许久,跨过许多山坡,宽广汹涌的黄河时隐时现,沉默的羊拐手里抓着根路上捡来的树棒棒,老乡走在他的前面,两个怀揣发财梦想的年轻人被‎‎‌‍黄‌‎‍‌色‍‎‌‌‍的风沙卷成‎‎‌‍黄‌‎‍‌色‍‎‌‌‍的树墩,像是黄河里捞出的鱼。

沿途走了有大半个月功夫,羊拐和老乡终于赶在军队即将离开时如愿入伍,签契约时羊拐憋红了脸也写不出一个大字,最后实在不行只得画个他常在村门口看见的羊头图案——那就是羊拐,羊拐就是那颗羊头——浩浩荡荡的军队没时间训练新加入的士兵,他们给羊拐和老乡一人发了一支枪,发了一套黑蓝色的军服,还有两枚银色的大洋,这就算打发掉现在还对战争毫无概念的羊拐了。

加入军队后的一个月中,羊拐没有开过一枪,他们一直在行军,没人知道为什么要往南走,唯一了解的事实就是班长跟他说咱们的目的地是上海。羊拐听到过上海的名字,村里的读书人说上海是国家的中心,所有的财富和奢靡尽数汇集于此,甚至连空气里飘荡的都是金钱的味道。

那时的羊拐内心除掉平静外还能找到些许的激动,不善言谈的他第一次主动向班长提问题,直到被问烦的班长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上,震得羊拐脑子发蒙才叫他住嘴。

羊拐揉着嗡嗡作响的后脑勺,不敢用眼睛直视走在前面的班长。听队伍里最能唠嗑的河南大叔说,班长二十九岁,家里还挺有钱,参军前还是个公子哥大学生,为了危在旦夕的国家参加过许多的革命运动,后来发现光运动没屁用,笔杆子一扔和家里断绝关系后脑门发热报名队伍。

虽然现在的班长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满脸疲惫的老兵,但是张口闭口还是能说些羊拐只在村里读书人嘴巴中才能听见的家国天下——他喜欢听这个——行军途中十分无聊,晚上休息时班里时常有兄弟缠着班长给他们讲何为家,何为国。

班长的声音发哑,沉在寂静的夜空下别有一番滋味儿,没有说书人那般聒噪,也没有私塾里老先生刚张口就能睡到一大片的古板。羊拐蹲在角落里,他不擅长说话,长相也有些显老,整个班里只有他没开过枪没杀过人,浑身都散发着对战争的无知,脚面腿脖子上染着淌过泥巴地时飞溅起的泥点子。

而不远处的班长板正地坐在行军背包上,精干整齐的军服处处透露着读书人的迂腐,那张隐藏在军帽帽檐下的脸上写着的却是与迂腐截然相反的铁血和坚毅。

走走停停的三个月后,羊拐跟着军队来到上海。显然部队里充满没见过大城市的乡巴佬,即使他们驻扎的地方离上海主城还有段距离,但总有人会借过班长珍藏的望远镜止不住的看向一公里外灯红酒绿的奢靡之地。

"羊拐,娶媳妇了没有?"班里的一个河南大哥开口问羊拐,"俺媳妇在家等着俺寄钱回去,两个娃娃都可爱得很。"

没等羊拐开口回答,另一个四川小个头又风风火火地说自己已经在老家许了亲,就等着打完仗拿着钱回家成事。羊拐沉默,他注视班里其他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己家的情况,余光中忽然瞄到坐在行军包上用钢笔写字的班长。

那只钢笔极漂亮,乌金色的笔身,金丝贴线的笔头,虽然钢笔外层有几道颇为明显的划痕,但不难看出钢笔的主人还是竭尽全力的在保护它。

"班长,你写啥呢?"

听到羊拐说话,班长停笔抬起头看他。许久没有洗过的脸庞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硬朗的线条下遮盖着无法被抹去的疲劳和麻木。

"写家书,等部队稳定下来就托人寄回去。"

从不拖泥带水的班长说话自然不会多扯废话,他低下头继续写着字,清秀板正的笔体羊拐看不懂,却能体会到其中难以言说的悲伤。临近傍晚时,班长才写完家书,他珍重地将薄薄几页信纸塞进一个脏兮兮的信封中用口水封起来放进胸口的位置。紧接着,班长站起身安顿好其他几位士兵后便离开驻扎地到团部开会。

守夜的羊拐估摸着天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亮起来时,班长带着比以往更加凝重的疲惫走回驻扎地,用十分严峻的口气让羊拐叫醒其他睡觉的兄弟们。

"团部下了命令,接下来要打仗…"班长顿住,右手扶摸左胸口信纸的位置,"是场会死很多人的硬仗。"

班里其他人倒是没有说话,羊拐的肩膀突然被班长重重的扣住,他看着后者充满绝望和无奈的眼睛,突兀的产生出一种源于心底的恐惧——他还没娶媳妇,他还没拿到钱——羊拐不是没见过尸体,一路行军,道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死法的尸体,最开始羊拐还受不了腐烂肉体散发出的腥臭味,他会干呕,他会双腿发软,但是当他看到一具被子弹射穿头颅的小女孩儿时,似乎所有的不良反应全都变成麻木。

自然,见惯尸体不代表羊拐就有胆量开枪杀人,从入伍至今,手里的步枪从未射出过一颗子弹,从未用这把到他大腿根部的杀人利器杀死过任何会动的人类。他不敢想象自己对着另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时,射出去的滚烫子弹破开脆弱的肉体,飞溅的血液是否就和陕北老家杀羊时那般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羊拐站起身,身型瘦长高个子满脸胡茬的男人抖着手将枪狠狠丢在地上,声音里染着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哭腔恳求班长放他回家。

班长沉默不语,他见过太多不敢杀人的新兵,每一个加入队伍选择保家卫国的士兵并不是都如他那样满含希望和壮志。年龄与羊拐所差不远的男人弯腰捡起枪,递到羊拐面前:"杀死别人是为了能让你更好的活下去。羊拐你还有希望,学着当个老兵,学着怎么活下去就是你的唯一任务。"

班里其他士兵没有吭声,他们默默地走到羊拐身边拍拍他的后背或是肩膀,满身疮痍的国家不允许他们离开军队,尚未觉醒的人民不允许他们离开军队,乃至家乡苦等他们归来的家人们也不允许他们离开君多,手里的这把枪他们没有勇气丢下。

活下去,或是死亡,从不是一道可以任由选择的题目,而是一条没有未来的末路。

大战如约而至,日本军队与国民军之间的世纪大战仿佛没有尽头。羊拐所在的团曾是装备精良甚至称得上是三十六师精锐的部队,但是要面对来自‌‎‍‌现‎‌‎‌‍代‎‍‌‌‎国家制造出的绝对武器等级压制下,再精锐的部队不过是螳臂挡车。

战争开始还没个把月,羊拐所在的团部早已冲散,剩下还能成编织的堪堪剩下十几个人,不足原本数量的一半。而每个班满编的七个人,目前还能数得着的仅剩下班长、羊拐和那位河南大哥。羊拐盯着面前与自己姿势相同的日本军人,他们两个人中活下来的只能是其中一人。

此时的羊拐脸上再也没有之前新兵时的青涩和稚嫩,开过枪杀过人的手开始还有些颤抖,后来为掩护其他部队的士兵,他手中枪的准星再也没有偏移过目标。对面的日本人率先开枪,羊拐手中的枪也应声扣下,一道迅速消失的闷响宣告着对峙的结束。

日本兵脑门中枪,羊拐的胳膊破开一道口子,还算是礼尚往来。活着的男人恶狠狠地朝地上淬了口痰,他蹲下身悄悄走到被打死的日本兵身边摸出身上的弹药和手榴弹,洗劫一空后又放缓脚步退回到一处废墟里。

短短数月内,硝烟和死亡成为最好的、将一名士兵锤炼成老兵的利器。

废墟里还在喘气的三个人当中属羊拐可以行动,其余两人中班长的左胳膊被弹片齐根削掉,河南大哥的左侧腰部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右侧大腿还中了一枪流弹。羊拐算是幸运,杀过人后完全褪去新兵蛋子时期的胆怯,裸露出野狼似的狠恶习性,硬是凭着打落单士兵的本事带着两个重度伤员躲进一处被炸掉房顶的破楼。

破楼里,班长捂着左臂,他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失血过多导致的嘴唇发白使他本就不曾多说一句话的嘴变得更加笨拙。河南大哥中枪的右侧大腿似乎被打到要命的动脉,他庞大的身体正在剧烈的颤抖,止不住的血液从伤口出向外喷涌,羊拐拉着河南大哥的手,听着中年男人临死前意识不清的哼哼唧唧——不到一杯茶的时间,曾经性格开朗嗓门巨大的河南大哥安静且壮烈的在废墟中停止呼吸。

河南大哥死后,羊拐将他放平躺在地面,随后便听到班长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羊,羊拐。"

"在。"

破楼外炮火纷飞,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羊拐听着炸弹轰鸣的巨响从距离不远的地方袭来,紧紧握住面前即将迎来终结的人仅剩的右手——班长的手很凉,很大,很温柔——行军途中讲述着家国天下的读书人本应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给学生们传道授业,此时却蜷缩在一栋没有屋顶的破楼里对着自己的弟兄托付遗愿。

满怀热血的班长至死未曾后悔当年做出的选择,他无法看到梦想中的家国天下,他将要死在积贫积弱的中国大地,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听着……活下去…活下去……帮我把家书寄到南京……"班长捏着羊拐的手,满是泥土灰尘鲜血的脸上不再满是疲惫,他那双曾经充满动力和希望的眼睛里迸射出些许耀眼的光芒,"听着,我腰后的那把刀,送给你了。记住,你是……老兵……替我……保卫………………国,国家…"

话音刚落,伴随着班长最后一口呼吸的消散,羊拐用手缓缓地合上这位心有大志却无处抱负的男人的双眼,掏出他左胸口染满鲜血的信封,拔出他腰口的刀鞘‎‍‌‎‍插‍‌进‍‎腰后的皮带,又摸出班长口袋里只剩下半截的钢笔塞进他的手中。做完这一切的羊拐抿着嘴注视着班长,手脚熟稔的把裤兜中最后一根烟点燃放在班长的身边。

兴许是烟草的辛辣,或是废墟空气里用无止尽的烟尘,羊拐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草草用毛巾抹掉,无声的对这位他最尊敬的长官行出一个至今以来最为标准的军礼。

随后,羊拐端起手中唯一能够保证他活路的家伙,消失在这枪林弹雨构筑的地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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