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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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鸣则沉默地坐在黑暗中,良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入睡,梦里都是绵长的痛。忽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孟时雨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走廊另一端。
季鸣则连忙起身,不顾腿麻地迎上去,他看见孟时雨的眼底一片通红。小朋友扑在季鸣则怀里,在怒意勃发和委屈难过的交界线跳来跳去,小季总手忙脚乱,闹不清是先哄人,还是把人抱起来,省得冰了脚。
“警察,来了,他们来了,怎么能这么坏呢。”孟时雨含含糊糊地说着,把鼻涕擦在季鸣则的领口,“狗屁倒灶的警察国家。”
好半天,季鸣则才终于把孟时雨哄回屋子,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连小季总都没想到,政府动手竟这样快,CRS部队趁晚上大家都睡了,翻过工厂大门,抓起人就打,幸好最后关头Bolya带着同事们用运货卡车堵住了厂区的门,车间保住了,但仓库和后面的活动中心全都叫警察成功清退。
后来接到电话的工人们只在睡衣外面披了羽绒服,就匆匆赶来,开着他们油总舍不得加满的二手车,把按揭可能还没还完的老欧尚和破雷诺颤悠悠停到簇新的装甲车旁边,试图堵住路。他们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只有站在迅速搭建起的围栏外面,看警察三个人一组,进驻到他们的仓库。有女人在哭,也可能是男人,反正天那么黑,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抹眼泪。
“没戏了,我们完了。”有人这样说。
“工厂还在我们手里!”有人这样回答。
“但我累死了……”尾音消失在这个夜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来一次,他们根本不可能顶住,现在唯一能期待的只有媒体的呼声。即使等太阳升起来,有热心的网友们在推特和脸书上为他们说好话,可他们已经失去了生产资料,这恐怕也是政府趁夜行动的原因。他们甚至不能再以把废料倒进塞纳河作为威胁,因为那些东西都堆在仓库。仓库啊,哪怕里面所有的产品,都是工人自己生产的,现在政府依然要把它还给公司。
他们还要坚持多久才能等到商业法庭的裁决?而在困苦的坚守后,我们真能相信法律吗?孟时雨感到一阵从历史深处吹来的绝望的风。
“为什么呢?市长不是共产党吗,他不会不要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样快,这样急,简直像有什么在后面追着警察在咬。”孟时雨自言自语,忽然,他从床上跳起来,“不行,我得过去,Bolya在厂里。”
季鸣则拦腰抱住孟时雨,“小祖宗!半夜三点呢,你发什么疯!”
孟时雨在季鸣则怀里不住挣扎,“你放开我,这会儿不是叫你吃醋的时候。”
“我吃什么醋!我是叫你冷静点,你腿还要不要了!”
“要不要都是我的腿,不要你管。”
这样的话赶话到底戳穿了季鸣则的肺管,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去了也没用,尽快驱逐EM厂的工人,是爱丽舍宫的意思,他们早有默契。”
“你知道?”孟时雨睁圆了他猫一样的眼睛。
季鸣则支支吾吾,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你知道!”孟时雨一下子跳到地上,“你,你什么都知道……是了,是你和他们沆瀣一气,你们最会官商勾结了,我早该想到,我竟然还想给你机会,蠢死我算了,你走,走啊!”
孟时雨涨红一张脸,连踢带打把季鸣则推搡到门外,扔出大衣和皮鞋,再一把撞上了大门。季鸣则慌里慌张地拍门,他说我错了,我知情不报,但不是我找的警察!他正咣咣拍门,忽然邻居探出了头,那是一位魁梧的法国大汉,他指着季鸣则一字一句说:“您再暴力威胁我的邻居,我就要采取措施!”
季鸣则无法可想,只好独自回到酒店。他闯进于樵的房间,以邻为壑,逼问自己一脸茫然的竹马。他多希望当年的事是一场阴谋,那样小季总就能立时大发神威,至少在这件事上 ,还孟时雨一个公正。
于樵废了好大力气,终于搞清楚季鸣则在发什么神经,他看着这张仍然可以说是极富男性魅力的脸一点点扭曲,心里有些好笑,他想,原来你也有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的一天吗?这可真是不错。
从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起,于樵就知道,比起季鸣则,他没有什么本钱可以用来胡作非为。季鸣则可以不学习,可以天天踢足球,甚至可以随心所以地恋爱,但他不行,属于他的那条通往成功的路很平,但绝称不上宽敞。
他听父母的话,一步一步走着,他那么乖,那么努力,甚至连季鸣则都可以狠下心抛弃,他以为自己就要过上自由而完美的生活。
然后他发现那样的自由也并不完美。
澳大利亚的中产社区无聊到过分,没完没了的日光,每周末开车去仓储式超市购物,周日参加华人教会惹人厌烦的礼拜,看着被衣食无忧的中老年妇女围着的光秃秃的十字架和秃头的牧师发呆,读一个会计学位,上班,跳槽,谈一个两个三个普普通通的男友,每个人都不如季鸣则热烈而不顾一切,买贵得要死的有机蔬菜,报税,支付修剪后院野蛮生长的树木的天价账单,为第二辆车贷款,刷约炮软件但一言不发,看国内的同学在社交网络上炫耀策展经历,看国内股市一路飘红,看北京越来越高的城市天际线,看富豪们占据海滩,深潜,看季鸣则放出和小男友的合影,而这个孩子与自己如此相像。
于樵后悔了,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悔恨中有几分是源自对爱的热望,又有几分是嫉妒。他精细地衡量着自己的心,比高考估分还要细,比看报表还要细。他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的烦恼都源自财富、而不是爱的匮乏。于樵想,我应该早点实现财务的自由。他总记得在一本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里看到的话:“以前他首先应当积极和勤奋,以便为自己谋取财富,而现在他除了决定要成为懒惰和不努力之人以外,便无须做别的任何事情。有息公债和地产是他储蓄唯一合适的地方。”
那时他将再也不用以劳动换取收入,他想,“然后我将拥有真正的自由,我将去追求我的爱情。”
为此于樵从不和季鸣则争执,他太清楚如何哄好这个愚蠢又残忍的总裁,他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他完美地演着季鸣则迷恋过的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得体,清高,白月光学会了剪纸月亮,然后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绝不会让季鸣则因为他丢脸,他把报表做漂亮,把营销做充足,于樵甚至刻意地回避着孟时雨,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哪怕季鸣则偶尔找他一起吃下午茶,说一说过去,抱怨孟时雨比一百个情人加起来都难搞,于樵也只是微笑地听着,适时把空了的茶杯续上。他不会附和这些牢骚,从季鸣则对小朋友的抱怨里,他听出了爱意,就像夜里不眠的人能听到花啪一声开了,但花自己是听不到的。
唯一令于樵在深夜会惊醒的是,他知道,这些酒会、画廊、艺术中心,这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艺术家的真迹,这些帮助别人的快乐(阔太太们做慈善当然不只是因为生活无聊),这些尊重,这些艳羡的目光,这些钱——所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季鸣则。他们不再是平等的了。他永远失去了爱的可能。
“你是不是和季子羽计划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接到电话!”季鸣则发疯一样喊着。
于樵当真笑出了声,“你问我为什么?是我叫你晚上来我家的?是我掰着你的嘴灌你酒的?是我逼你按掉来电的?嗯,鸣则,我在你眼里就这样有本事吗?”
“是……我自己?”季鸣则忽然卡了壳。
“是你。是你亲自开车来我家,亲自按掉来电静音了手机,亲自把自己灌醉睡到我床上。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你会不会跟孟时雨说,都是我一手陷害你。我其实还想过留证据,不过我没干。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孟时雨不需要,他是个真正有常识的人,他会明白,上帝给了你自由意志,就是叫你在这种时候不能推卸责任!”
季鸣则觉得哪里都不对,他拚命回想,试图寻找于樵勾引自己的证据,那些温柔小意和无底线的纵容,还有像给狗梳毛一样舒服的话语,为什么于樵家的酒这样烈,床这样软,“不可能!这……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就是你们的爱岌岌可危,你自己离开他,然后从此失去了你真正的爱人。”
季鸣则被噎得欲呕,真实太干燥了,而谎言就像蜜露:“于樵,我对你哪里不好,你在这里捅我肺管子?谁都有资格骂我,除了你……我早看出来,你没有心!”
“我为什么不能?算了吧,季鸣则,事到如今我是再不想和你演了,实话跟你讲——我一直都嫉妒你。从小你就那么任性,还蠢,我想看电视剧,你却非得看《足球之夜》,还要拉我一起;我想复习考试,你自己不学还过来放收音机;你把我上了,我怕父母知道怕得不行,你却来了句,嗨,这都小事儿……说真的,除了脸和钱,你身上有哪点好?”
“你干嘛扯这些老黄历,再说……孟时雨也不是看钱才和我在一起的,他都不在乎!还是你小心眼。”
“可拉倒吧,你自己没数过吗,你和我抱怨过多少回孟时雨不顺着你干这干那,非要商量着来,你还说孟时雨人小主意大,不好哄……我还不知道,你哄人的法子就是给银行卡!我听着都替他累得慌,和你这种傻逼谈恋爱,到底要费多少精力来扳你的臭毛病?也亏他能坚持四年,你自己不知道?我刚回国那时,多少老朋友讲你比过去好相处了,现在眼看着是又坏下去……”
季鸣则呆了半晌,他终于再开口时,声音都小了些:“那也是你害的。是了,于樵,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这么坏你还跟我混在一起,你不就是图钱。”
“是啊,你说的没错。但我们的区别是,我达到了我的目的,你呢?你把自己想要的给搞没了。”于樵说着,不由得又笑起来,他带着那么一点遗憾和一点恶意,审慎地为他们的争执画上句号。他说,我赚够了也受够了,季鸣则,我们拜拜。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爱过季鸣则。他坐在酒店玫瑰色的扶手椅上,有些可惜,又有些好笑地目送季鸣则摔摔打打地离去。夜雨越下越大,巴黎正在沉睡,此时谁还能共他听雨呢?他定睛看去,想着能不能见到哪怕一个冬夜的行人。什么都没有,黑色的玻璃窗上,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他看着自己的倒影,用手指点着眼角的痣。季鸣则曾吻着这里说,于樵,我听算命的讲,有泪痣的人是很多情呢,你能不能都花在我身上,不要给旁人?于樵想算命的在说什么胡话,但他被亲得腿软,也只好胡乱点头。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去找下一个爱人。
怃然的雨水一痕一痕划在玻璃上,于樵无聊地回忆着高中地理,温带海洋气候,冬季温和湿润,这就是自然的规律,不为人力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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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小说是《鲁滨逊漂流记》。
CRS:Compagnies républicaines de sécurité,法国共和国保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