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rain, fall on my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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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糟糕得一塌糊涂的共通一次学业测验考完后的那天,本应该安心等待东工大录取的绀野却突然放弃推荐保送,甚至直接从高中退学了。
“就这样退学了?”
南很惊讶,之前再多的抱怨和不理解都已经在恼人的学业中被消磨殆尽,至少在绀野彻底离开学校之前,南已经忘记了那些事。
“嗯,”绀野点了点头,“我准备离开东京,暂时去大阪生活试试。”
“那古川呢?古川拓也怎么办?”
问话的人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心里,竟然已经把绀野健太当作了古川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言人。
可是绀野只是摇了摇头,“拓也已经去美国继续治疗了,他的父亲卖掉了东京都内的房产和所有的日本企业股票,全家人一起移民洛杉矶了。”
怪不得呀,怪不得。
从不知道哪一期开始,《ALIVE》就没有再收到古川拓也的投稿了,原来是这样。
“那……”南皱了皱眉,似乎仍然有些担心,“不去念大学,真的没问题吗?”
“谁知道呢?”绀野陡然一笑,“这是一个像古希腊时期一样,可以不计代价地去创作艺术的时代,之前不是像这样安慰拓也的吗?”
“说的也是,”南终于露出爽朗的笑意,“不管怎么样,这个时代就是这一点最好了。”
“最好的时代?”
“嗯,不需要后半句了,到此为止。”
怀抱着要永远追求快乐的心情,活动室里迸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大家都在笑,连神崎也笑了。
那个时候我们常常笑,虽然有太多快乐的事我尚无暇提及,可那时候,因为「不论想要什么就去做吧,反正不会死的,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类似的信心,即便只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小事,我们所有人也可以立刻笑得东倒西歪。
笑、就像是吐气那般轻易。因为在这样的时代中,不笑就吃亏了,贪婪地去享受近乎透明般触手可得的幸福,再琐碎都不能放过。
我们所有人一起放弃了对人生最认真的某种期待,而是放任自己在无数似乎足够展露笑颜的瞬间,连对象都还没有真正弄清楚就已经开始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也算是一种近乎虚无的透明。
不过这么说来,想要实现梦想倒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做的唯有在嗅到那种气息的瞬间,豁出性命一样地转身追去而已。
绀野健太突如其来的叛逆并非无迹可寻,但如若要论使其退学的究极原因,据说是和冬假时在市民会馆举办的一场小型演出有关。
那是绀野第一次真正作为鼓手登台演出,表演曲目是X-JAPAN的《Kurenai》。
这是一首相当快节奏的速度金属,副歌部分需要鼓手保持超快速的16分音符双踩和连续流畅的手部动作鼓点,对体力和耐力要求都极高。
现场热烈到几乎掀翻屋顶,就像是当年刚刚在东京live house出道的X一样,据说、据说。
“加入我的乐团吧,健太。”
乐队的主唱这么说着,朝绀野伸出了手,“就这样,试着来做做看吧!”
那一刻,摇滚乐所带来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狂热骤然排山倒海般地朝绀野健太卷来,犹如沙漠中罕见的暴雨一般,将他朦胧又麻木的灵魂彻底浇醒了。
据说在那一瞬间,绀野健太此人终于不再需要将人生和梦想,寄托在某个偶像的身上。
他终于开始渴望创造。
并且勇往无前、生生不息,踩着昭和年代最后的钟声,我为再次从人群中钻出的怪物绀野向上帝忠诚地祷告。
南呢?
南啊,亲爱的南,彻底重新成为人而存在着的南。
据我所知,朝仓南不再以怪物的身份自居,她本就极聪明,在父亲的帮助下得到了含金量奇高的推荐信,顺利在二月的校内考后拿到了东京女子大学的录取通知。
她会好好地完成学业的,我想,毕竟朝仓南早就已经不再是昭和太宰了嘛。
顺带一提,吉田由美也在同一所大学就读,之后若还有别的故事发生,鴫野静流同样不得而知。
我?
我的平淡人生尚且没有精彩到足以出版自传或小说,但事到如今,竟意外地仍然有几句话可讲,所以我决定把这个晚上浪费给小田吹水聊天,以此怀念17岁那年的神崎莲见。
“你知道斐迪南大公吗?”小田仰起头,揉了揉脖子,擦掉因为哈切挤出的眼泪。
“知道啊,”我点了点头,“奥地利皇储,遇刺身亡,在那之后战争就爆发了。”
“没错啊,”招呼老板结账的时候,小田神神秘秘地说:“一个人的死导致了全天下发生这么大的一场变故,这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吗?”
他调侃地把空酒杯朝我晃了晃,“所谓斐迪南大公,说得不就是你吗,鴫野静流?”
“是吗?”
我低下头,心中虽清楚地明白,导火索并非事件发生发展根本之原因, 可小田这么说,似乎也有另一番趣味。
所以我也晃了晃空酒杯问他:“那如果是一群人的死,把一个人拴在了地上,像这样呢?”
“那么说,也非常的恐怖啊。”
没错,没错呀。
真是恐怖。
1989年4月,高中毕业典礼,绀野健太、古川拓也没有出席,吉田由美不是与我们同校的,赝品X-Japan早于本尊先行解散之时,我的友人帐也只剩下南和神崎两页。
所有的毕业生,不管会不会继续念大学,都犹如某种菌类蓬勃的孢子那样充满生命力的四散开去了。
毕竟,这是一个勤奋、肯干,不论有没有才华和能力,只要并非愚蠢到智力缺陷的程度,只是作为普通人都足够日进斗金的年代,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相信着的。
这一年,日经指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顶峰,裕仁天皇因病去世,享年87岁,随后明仁天皇即位,正式开启了日本的平成年代。
与此同时,首相竹下登因卷入“利库路特事件”被迫引咎辞职,随后,宇野宗佑接任首相仅仅两个月后又因个人桃色丑闻辞职。8月,海部俊树上台,成为年内第三位首相。
国民级动画作品《龙珠Z》开始连载,日本企业收购哥伦比亚影业等美国文化资产,任天堂出品的掌机游戏超级马里奥开始席卷全球。
在繁荣到奢靡的经济簇拥之下,社媒批判当今的年轻人们追球享乐主义和自我个性,与集体主义渐行渐远,并将其定义为「新人类」。
但与之同时出现的,民众与媒体同样开始广泛地讨论,在如此经济盛景中,无数年轻白领「过劳死」以及调侃到近乎呕血的「社畜」现象。
“现在已经是1989年了。”南说。
“嗯,再过十年,马上就是下一个世纪了,多么骇人听闻的词语。”
“那么,”南笑了起来,“就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重聚吧,所有人一起,就这样说好了啊!”
“好。”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因为神崎先我一步答应了下来。
南很快被文科班的女生们拉走,只剩下我和神崎莲见两人之时,我问神崎:“你会去哪里?”
“毕业之后?”
“毕业之后。”
那时的神崎莲见趴在栏杆上望着天大地大,无穷无尽的湛蓝色发愣,而我想起千叶县的雪与夏威夷的海水。
事实上,我是有些落寞的。
因为现如今我终于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几乎拼尽全力到如今的生活或许仍然有些贫血,正在不知不觉地渐渐远离所有的朋友们朝前方飞跃般前进的人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生命果真毫不相干,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也实在已经抵达了最后的告别时刻。
知耻吧,知耻吧,我对自己说着。
然后在笑意盈盈的毕业合照时,偷偷竖起了中指。
我又想起那天奋力抵达山顶后,却唯有发现所有的一切都被几乎无穷无尽的冰霜和雾气所覆盖。
“不行啊,今天的天气看不见富士山的!”
我看见神崎莲见的鼻尖正被风吹得通红,笑意盈盈地指着东边阴霾的天空面向我,此刻朝阳尚未升起,千叶县沉寂的上空正浮过片片色彩奇妙到不可思议的流云,在沸腾后渐渐静止,然后从我们两人的头顶飘过。
“没关系,”神崎笑着对我说:“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
我看着脚边犹如万丈深渊般近乎垂直的断崖,远方即是大片大片蔚蓝到近乎透明的海,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渺小,而海水荡漾,漂浮着无比微小的洁白气泡,就像从易拉罐中倒出的可尔必思。
原来我没有酒精上瘾。
然后,不,仅仅是这样。
……
“就只是这样?”小田眨了眨眼睛问:“盛典呢?”
“什么盛典?”
“革命啊,盛典。”
“啊,”我轻笑一声,“就只是这样而已,所有的一切,出格或者荒唐,甚至连不良少年都还称不上,不论是1988还是1989,都这样结束了。”
“报刊呢?”
“在我们毕业之后就停办了。”
“TOSHI呢?出名了吗?YOSHIKI?”
“大概都没有吧?至少,我不得而知。”
“昭和太宰?”
“完全失去联络。”
“那么最关键的,神崎莲见呢?”
小田突然定定地看向我,表情凝重道:“你喜欢他,对吧?”
“嗯……”我想了想,“谁知道呢?”
听我这么说,小田似乎有些失落,“听完整个夏天,不,从夏到冬季最后是春天,1988那年,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任何足够为人称道的事情嘛。”
“没错,”我笑着向小田点头后起身,“青春物语写来写去还不都是这样,只有经历着的人会觉得真了不起,反复讲来都只会变成一件件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事情……以及无疾而终,这个也都是一样的,没有人可以幸免。”
“要走了吗?”小田也站起来。
“没错,现在再不走的话,马上第二天的太阳都要升起来了哦。”
小田听我这么说却突然扑哧笑了起来,“不论如何,太阳都会升起啊!不论你现在是否离开这里,不论是否期待,不论是否情愿,太阳是一定会再次升起的,这是客观规律嘛。”
说得没错,客观规律,只是这样而已。
那是我光怪陆离放纵却又在同时无比恪尽职守的18岁。
彼时的我还太过年轻,沾沾自喜于命运从未曾以这场奇遇向我收取过任何报酬,而后才在数年的日月轮转中渐渐明白,如此礼物,大概本身就足以成为某种代价。
走在已经即将亮起朝阳之光,道玄坂的窄巷里,小田吐出一口酒气在掌心里搓了搓,抵达最后分开的岔路口时他对我说:“明天见!鴫野静流!”
“明天见,”我也笑着挥手,然后站在原地,看小田谕吉郎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太阳升起,温暖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无可躲避的新的一天,终于如是降临了。
从去年到今年,都尽是些不如意的事情……或许明天,我们还会再见吗?
Endless rain, fall on my heart.
我看了看掌心无限近似透明的晶莹液体,有些不知所措地停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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