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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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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我拉起百叶窗,却什么也没看。

-----正文-----

1994年,平成六年。

刚刚结束作为营业员的夜间零散工作,同事小田突然告诉我,朱莉安娜东京好像准备在月底执笠了。

“朱莉安娜东京?”

我实在有些惊讶,“你是说,港区芝浦那家全日本最火热的迪斯科舞厅,要在这个月底关门歇业了?”

小田倒是不像我这般难以置信,微波炉发出即时终止的响声,他一边拆开便利店打烊折扣价都卖不出去的饭团一边说:“最近几年的经济一直都很惨淡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股价房价都在跳楼,当然了,国民也是。歌舞厅会倒闭也属正常嘛。”

正常……吗?

如果是五年以前,绝对没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

1980年代末的东京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幻剧场,高楼林立、酒色财气,NHK新闻播报:伟大的日本正在让世界为之震颤。

从统治者到每一个国民都在享受着这场世界末日般的狂欢,索尼、松下、丰田、本田,这个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日本制造,无限多的业务、卖不完的产品、做不完的交易,我们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工厂,最智慧的科技,最强盛的生产力,我们得出结论,富甲天下日本即世界的心脏。

而东京则无疑是日本国的心脏。

年轻人们相信——即便是我也曾经相信,只要努力地读书然后从一流名校毕业,就可以过上穿着昂贵的西装走进丸之内大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赚进大把大把永远也花不完钞票的完‌‍‎‍‌美‍‌‎‎‍人‎‍‍生。

就像是我们的父辈那样,永远沉醉在日本的光明未来之中,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时代,日元光速升值,房地产和股票的价格也在几年之间宛如坐了火箭般不断攀升。

东京都内,每一天都有高楼兴起,每一刻都有机械开工,每一个人都在创业赚大钱。

哪怕只是作为商店的收银员,也可以挣到高达400万日元以上的年薪。

年轻人不再关心未来,不再计较成本,甚至不屑于弯腰捡起自动贩售机里吐出的找零。

金钱像是永远不会枯竭般,循环往复地在这片纸醉金迷的奢靡土地上流转着,消费和攀比是高尚的美德,只有不断地将钱花出去才能为世界经济的未来做出一点趾高气昂的贡献,高尔夫、滑雪、豪车、名表、霓虹灯、奢侈品商店、高档餐厅……仅一平方英里面积的东京帝国广场,市场估值就约等于加利福尼亚州,而东京的地价更是足以买下整个美国!

“去喝酒吧!”小田的声音骤然把我从这阵如同荒唐幻梦般的回忆中扯了出来。

他笑着说:“刚好这个月的积蓄还有一点盈余,就用来喝酒好了,当做是在祭奠马上就要死掉的朱莉安娜东京。”

小田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从90年代开始的经济退行已经持续了四年之久,年号也早已步入平成,他却仍旧保持着昭和末代人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月花出一百二十万日元也不过只是寻常,挥金如土般的豪放。

可他并非是听不懂经济学家警言的蠢材,恰恰相反,小田是我在明治大学求学时认识好友,或许无法与东大的高材生相较,可即便是在经济高度繁荣的1989年,能够考上明治,也绝对不算是随处可见的庸才。

现如今,我们两人却同在某个随处可见的夜间商铺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兼职工作。

“你又不算是那个迪斯科舞厅的常客。”

终于把店内的卫生全部收拾完毕,关上门的时候我拒绝小田说:“说不定下个月公司还会裁员,如果没有收入的话,要怎么办才好?”

裁员?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普遍依靠打零工维系生活,就算像我这样幸运地能够得到一份日间正职工作的,多半也会选择再找一份兼职以应对随时有可能降临的裁员风险。

小田的职业我不知道,要开口问那种问题好像有点太过冒昧,但我猜测,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某种类似收银的工作。

80年代末期,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候,还在读高中的我就已曾听某人讲过类似「日本人的傲慢很快就会迎来终结」这样的话。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便深以为然。

但当时间真的来到五年之后,即便已经无数次做好心理准备,我却仍旧在犹如山崩般的滞胀危机中发现,透支两亿人三十年的债务就这样压到了我的肩上,实在沉重到举步维艰。

愚蠢又自大的这一代人从未想过,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经济、货币、科技、制造业,哪怕是勤劳和智慧,竟然都只是一个又一个,华丽而脆弱,流光溢彩的泡沫。

不过,除了一个人之外。

向我作出这一预言的人叫做神崎莲见,目前大概正在大洋彼岸,遥远美利坚在某处生活吧?我不知道。

但我们两人曾是无比亲密的至交好友,直到高中毕业后完全失去联络。

神崎莲见就像是日本的未来一样,在某个根本没有半个人注意到的瞬间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以至于现如今我想要去怨怼都已经找不到确切的对象。

就把我戏耍得团团转这一点来说,「神崎」和「日本的未来」,两者竟然也完全相同。

可是……

可是废话说了这么多,只要一想起神崎莲见这个人,我就突然也想要去喝酒了。

“走吧,”锁好店门时我转过身对小田说:“去喝酒吧。”

“这么快改变主意?”小田调侃我,“那裁员呢,要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走吧!”

小田笑着在路灯下哼歌,是中村明菜的,一首与城市大雾中汽车尾灯一样迷幻的曼波。

八十年代的流行音乐,总是充斥着那种酒精与多巴胺混合的错觉,这也是小田谕吉郎的习惯之一。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一家不太熟悉的酒吧,然后意外地发现,小田不是朱丽安娜东京的常客,却俨然与这间酒吧的老板相交甚笃。

熟门熟路地在吧台前坐下后,小田点了一杯以威士忌为忌酒的特调鸡尾酒,然后转过头看向我问:“鴫野,你要喝什么?”

“可尔必思。”我说。

“来酒吧喝可尔必思?”小田哈哈笑起来,“为什么?我可以问理由吗?”

我不想说,我是因为想起神崎莲见才答应要来喝酒的,现在也是因为神崎莲见点了可尔必思,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想说就不说吧,”小田是个很懂得读气氛的聪明人,并没有叫我为难太久,而是立马很热情地帮老板推介道:“选Blue Hawaiik可以吗?这个也会用到可尔必思,而且漂亮又好喝啊!”

我也没打算叫小田为难,所以点了点头就同意了。

很快,晶莹到近乎透明的鸡尾酒被端上桌的时候,我几乎看不出酒杯里还有任何可尔必思的成分。

“很漂亮没错吧?”小田托腮侧目看我,“像夏威夷海滩湛蓝的海水一样……如果这辈子也有机会去夏威夷就好了。”

有机会?我实在觉得好笑,小田这人有趣也正有趣在此处。明明整日如八十年代回声机一样反复哼唱中森明菜、松田圣子、小室哲哉,一分不留地花光每个月挣到的所有钞票,却还会讲出这种好像根本不曾经历过那个消费爆炸年代的话来。

短短五六年之前,日本还是全世界最被讨厌游客排行榜无可非议的首位。海外旅行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仅有两亿人口的日本国民几乎买下了整个地球,攥着护照和信用卡的游客挤满了博物馆、度假区、历史古刹和百货大楼。

夏威夷,不过是高中生春假旅行目的地的其中一个选择。

“我有一个朋友,现在大概正在夏威夷生活吧……”

看着面签湛蓝澄澈的Blue Hawaiik,我趴下来,把脸颊贴在桌面上,再次无可回避地想起了神崎莲见那张像是被上帝精雕细琢过的面孔。

皮肤白得近乎病态,一双凉薄犀利的柳叶眼,眼角微微上扬,眼神又冷又亮,仿佛正在以一种冷静到近乎冷血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

但神崎同学此人的存在感却非常奇怪,明明有着一副无比锐利张扬的长相,却又如同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幽灵那样飘荡在此世间。

我想起神崎莲见,我已经快五年没有想起过神崎莲见,或者说,我已经快五年没有那种心力去想起神崎莲见。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尽管只是看着一杯,与1988年的夏天仅有几毫升可尔必思关联的透明鸡尾酒,神崎莲见这个名字却突然好像暴徒般疯狂掠走了我胸腔中垒起的全部麻木体面与自尊,用一种绝对不容反抗的强势将我拖回了那个闷热又狂妄的十七岁。

随后,某种记忆便如同冲溃堤坝的奔腾洪水般涌来,淹没我所有的不情愿,现在,我只想立刻与某人讲述整个故事。

“你想听吗?”

我说着抿了口鸡尾酒问小田道:“一个和夏威夷没有任何关系,有且仅有可尔必思味道的故事。”

小田笑了笑说:“当然、当然。”

当然,这个故事从1988年的炎热夏天开始。

那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夏季。

史无前例的高温,史无前例的热情,日本的经济正走向史无前例的巅峰。

新闻每日都在播报,大洋彼岸,世界曾经的霸主正在愤怒地砸掉满街的日本车,中年人的智慧、青年人的勤奋和学生们的刻苦构筑起了属于我们民族的骄傲脊梁,索尼公司的创始人盛田昭夫与政治人物石原慎太郎共同出版了一本名为《日本可以说不》的文集,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巨大而广泛的讨论,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创下高达百万册的销量记录。

而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昭和63年的我正在东京都内的一间私立学校,作为高中三年级学生百无聊赖地盯着黑板和窗外叽喳的鸟雀度日。

虽然距离共通一次学历测试只剩不到半年的光景,可是空气里根本没有半点紧张或萧条的氛围。

正相反,所有的一切都正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不管学业成绩好坏,没有一个学生不参加社团。社团才是生命的核心,找寻自我的目标将会充斥整个青年时代。

当然,这之中也存在着完全不渴望融入人群的叛逆分子,例如我,例如神崎。

高三第一学期结束后的暑假,我和神崎莲见继承了上届幽灵学长的「归宅部」——其实本来应该要放映胶卷电影的,但我们两个都对旧影片没有任何兴趣。

“肚子好饿啊,”躺在地上翻看漫画书的神崎莲见发出控告:“静流,有没有方便面?”

“没有。”

我站起身翻开书包,把中午剩下的红豆面包丢给神崎,补充道:“只有这个能吃,将就一下吧少爷。”

神崎莲见接过面包,没有再抱怨。

天色渐渐暗下来,部活教室的地上歪歪斜斜地倒满了被踩扁的啤酒罐。

从五月初开始,整个夏天,我和神崎两人近乎走火入魔般地喝掉了足够灌满学校长二十五米深两米标准泳池的海量啤酒。

但啤酒毕竟是啤酒,不管再怎么喝下去,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仍旧比尿液的占比还低。

可不喝又不行,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想自己大概无法熬过这个正式迈入成年之前,虚无到近乎透明的长夏。

直到那一天,吃完红豆面包的神崎莲见突然抬起头来,相当郑重地对我说:“不要再继续喝啤酒下去了,从明天开始,来干杯可尔必思吧!”

“为什么?”

明明刚刚才如吞水般畅饮完毕,但我没有拒绝,毕竟就算是酒大概也有满足到没有欲望的不应期,现在我只是想知道,神崎莲见会这么说的原因。

“因为,”神崎仰起头时,夕阳洒在他的脸上,连面颊上纤细的绒毛都闪着金灿灿的光:“夏天过去,我拉起百叶窗,却什么也没看。”

这是著名诗人中村汀女的俳句,她于1988年辞世,当时我并不知道神崎突然念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喝可尔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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