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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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苏打水，加柠檬片，谢谢。”

五光十色的灯在黑暗里摇晃，冷气开得再低也扛不住这股燥热，小霜浓墨重彩的眉眼在这种光线下显得分外精致，长得夸张的假睫毛在眼皮上摇摇晃晃，猩红的嘴唇叼着一根女士香烟，几乎妩媚到邪气四溢。

白余第一次来醉我，坐在几乎震破耳膜的音乐声里，屁股底下的卡座让他如坐针毡。

“白余哥，你说要来看看我的工作，我也带你来了。”小霜已经有三分醉意，好不容易从熟客的包围里脱了身，他斜倚在卡座靠背上，戴着美瞳的蓝色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白余：“你能给我钱了吗？”

白余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接过旁边递来的苏打水，拿在手里却没有喝：“小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安静点的环境。”

小霜“靠”了一声，嘟嘟囔囔站起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亮闪闪、嵌满了水钻的包：“你早说啊，开个卡座占我名额的。”然后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领着白余转向后门，从员工楼梯走到了二楼。

两个人进了个隔间，楼下的摇滚声音变得若有似无了。

小霜还是那样松松垮垮地靠着墙，没骨头似的叼着那烟：“白余哥，有什么话你尽可以说，但是我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也不怕白余被吓到：“你看我的鼻子，再不修复就完了。”

这里灯光明亮，白余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背上惊得一麻。小霜的鼻尖擦了厚厚的粉底，但也能看出比平时肿一圈，晶亮晶亮像是含着一包水，从鼻尖到山歌的曲线高得突出，离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被他身上的香水强压下去。

“你的鼻子......”

“手术没做好。”小霜咬着烟，很不耐烦地说，脸上就浮起一股戾气：“妈了个x的，我找的东角巷那个医生。市七院做鼻‍‌‌‍综‎‌合‍‎‎要十五万，就算是最便宜的取耳软骨也要五万块起步，东角巷王杜鼻‍‌‌‍综‎‌合‍‎‎加剌双眼皮只收五万，我肯定找他。”

白余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浑身无力：“东角巷哪里有正规医院，你是找的什么人？”

“自己开的店，美容院，我之前打针都找的他们家。水光针便宜一半，热玛吉也只收五千块。那老登跟我说，要是做注射，消了就得补，不如做个肋软骨一次到位。”小霜满不在乎地说：“运气不好，鼻子出问题了，老登不肯修，让我去市七院补，十号就要缴费。”

白余看着他，自己面目全非的弟弟。和小时候比起来，他的眼睛又大又深邃，皮肤雪白，鼻梁和嘴唇的曲线高得离谱，艳丽而夸张的五官铺在一张小尖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漂亮。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白余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从哪一年跟顾由缠上的。你整容吃药和他有没有关系？”

小霜的眼睛猛然闪过一丝惊讶，他下意识站直了点，张口就否认：“不是，我是纯粹自愿的，顾由给我挺多钱，但是我就想让自己变漂亮点——”

“你放屁！”

白余说了人生中第一句脏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那股猛然爆发的怒气吓得小霜瞬间消音了。他惊讶地看着白余，后者一双眼睛因为怒意亮得逼人。

白余一把按着小霜的肩膀，把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语气又快又急：“你当时跟我说，因为我和暖暖串通骗了他们，顾由宋暄声为了给黎知秋出气逼得你退学。但是我不是傻子，顾由确实给我使了很多绊子，但是黎知秋和宋暄声不是这样的人！小霜，你到底是退学在前，还是你在酒吧卖酒水在前？”

小霜噎了一下：“当然是、当然是先退学！退学了我没地方去，我才去酒吧卖酒——”

白余后退一步松了手，小霜猝不及防摔在了地上。

“你还是在撒谎。”白余平静地说：“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找顾由问清楚，所以敢肆无忌惮地骗我，对吗？”

小霜看着他，失了神：“你去找顾由了？”他比刚刚看起来慌乱多了，直接站起来，冲着白余嚷嚷：“你说了不会找顾由的！你说过不会跟顾由说话的！白余，你什么意思？！”

白余冷冷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霜的慌乱几乎浮在脸上，他一着急，眼角的肌肉就失去控制，开始不自然地抽搐。他也不在乎，扑腾着过来踩着高跟鞋抓着白余的衣领，几乎是哭着说：“你不能找顾由，白余，你不能找他！你找了他我怎么办？我、我......”

“顾由不止给你包养的钱。”白余任由他抓着自己，平静地说：“还给你整容的钱，鼓励你去做手术，吃雌激素药，对抗青春期发育，让你永远留在雌雄莫辨、不男不女的少年期，对吗？他喜欢这个样子，你就为他变成这个样子。”

白余轻轻摇了摇头：“小霜，你真是让我......”害怕。

小霜的脸冷下来，右眼角不规律地抽动，配着浓妆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诡异可怖。他冷冷看着白余：“这能怪我吗？我有什么办法？”

他踩着高跟鞋，用力站直了，才和白余差不多高。他说：“我读不下去书，读完了也考不上高中，我又不像你命这么好，宋家给你交学费。我不趁自己岁数小，早点去酒吧赚点钱，难道要等到没钱了在街头饿死吗？暖暖死了，成了灰了，黎家难道还会继续资助我吗？”

他嗤笑一声，从女式包里掏出打火机，很娴熟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被他咬得满是牙印的细烟，夹在两指之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白余哥，我真羡慕你，命真好。”他盯着白余，像艳丽的蛇盯着猎物：“你怎么总是那么容易就得到我千辛万苦也得不到的？那么多小孩，宋家一眼就看中你了，偏偏你也真的会读书。”

他伸出手，指甲很长，嵌着水钻，落在白余脸上：“你看看你，二十一岁了，脸还是和女人一样漂亮。鼻子这么高，下巴这么尖，脸这么小。”

他的手又落在白余的小臂上，很轻柔地抚摸：“你身上也不长汗毛，永远都这么白。不像我，每个月都要花钱去做激光，打美白针。”

白余感到无力。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好？”小霜笑了一下，眼线和睫毛膏晕在下眼睑，在灯光下泛着水色：“我真的好想恨你。顾由给了我钱，其实是够的，可是你也肯给我，我就想拿你的钱。我想知道你手里不大方了，是不是就不能这么从容了。”

“但是我每次要，你每次都给。我看到你大夏天在街上发传单，在食堂喝不要钱的紫菜汤，也还攒着钱给我。”两行水迹把粉底冲出两道白印，他似笑似哭：“我连恨你都找不到理由。顾由逼我给你灌酒下药，要我拍裸照，我都不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又靠着墙，软着腰，像之前那样松松垮垮：“明明我是想你过得比我还惨的。”

白余扶着额头，脑子一阵一阵发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相当淡定和冷静的人，可是这时候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小霜，没骨头似的软在墙角，慢慢缩下去，穿着亮片闪闪的短裙，在地上蜷成可怜的一小团。

白余的声音很低：“如果不做修复会怎么样，你的脸会烂掉吗？”

“会。”小霜面无表情抬起头，这次他脸上那种浮夸的可怜无助全没了：“从鼻尖开始烂，一直到整张脸，如果运气不好感染了，就要打抗生素。哪天抗生素也不管用了，就去死。”

白余用力闭上眼睛：“顾由呢，他为什么不给你钱？”

“他要我听话才愿意给我钱。”小霜麻木地说：“我没整成他想让我整的样子，我自己选了这个手术效果，被他发现了，打了一耳光让我滚了。”

白余看了他三秒钟，很漫长的三秒。

小霜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我想办法，九号晚上你来找我，我给你手术费。”白余平静地说：“你去把身上所有做了手术的地方都还原，激素药停了，我给你找个地方打工，你从头开始。”

他扔下这句话，一眼也不愿意再看，转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外面的灯照在他的脸上，他听见身后小霜笑了一声，哽咽着说：“白余哥，我还能从头开始吗？”

白余的脚步顿了一顿。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没法保证任何事情，无论是修复手术能不能成功，还是小霜将来能不能回归正常生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给他弟弟凑一个修复的机会。

这是他能为小霜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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