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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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暴雨如注。

耾耾雷声伴随着乌云翻滚，极暗处杀出错乱纠缠的电光，头顶的天如破洞的帷幕，倒灌回无穷无尽的大水。

白余浑身湿透，攥着黑色的自行车把，过于用力，手背隆起两条青筋。

他死死盯着看不清的马路对面，背上的双肩包覆盖了一层油纸，在雨水击打下哗然作响。

不过几秒钟，他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右脚狠狠一蹬，湿透的人和车一起从昏暗的柏油路中间横插而过。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红灯荧荧，在雨幕里也泛着不祥的红光。

就在他瘦弱单薄的影子从路心一掠而过的刹那，十字路口的南端拐来一辆庞大的渣土车，东端则有一把深蓝色的雨伞，颤颤巍巍踩着绿灯的尾巴向马路对面走去。

白余的自行车像雨水里摇摆的孤舟，几乎都要抵达对岸了，才被渣土车司机余光瞥见。而后者的瞳孔瞬间放大，几乎是凭本能打下方向盘极限左拐，湿滑的路面上满载的大车根本停不下速度，在尖锐的刹车片与地面的摩擦声中，大货车的尾巴将自行车尾端带到，重重甩飞出去。

白余像一团抹布，和自行车分别被甩向两个方向，然后狠狠倒在地上。而那朵正颤颤巍巍飘过雨幕的深蓝色雨伞，则被横飞的自行车准确命中，垮塌一般倒在了马路牙子上。

白余趴在地上，身后的双肩包油纸噼里啪啦的响，他呆滞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雨伞滚落之后，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身形过于瘦弱，一眼就能认出是一个穿着白色碎花裙子的年轻女性，和一个被她抱在怀里、又滚落地面的幼儿。

白余的身下有暗红血迹被雨水冲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这女人身边，哆嗦着抱起了孩子。

“帮帮忙——帮帮忙啊！”他的声音也凄厉，在轰然作响的雨幕里有些模糊不清。大货车从路口飘然而去，而此时此刻，偏僻的郊区、滚落的雨水，整条街看着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三个。

……如果不是街上真的没人没车，白余不会铤而走险闯红灯的。

他的头发脸上全都湿透，眼睛里滚落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是茫然又绝望的抱着昏迷的孩子，背着比他人还高的包，在十字路口丢了魂一样踉踉跄跄。

“有没有人啊！帮帮忙——！”

街上没有人影，只有偶尔飞掠的车。

白余一手托着孩子，一手颤抖着去探那女人的呼吸。后者生死不知的躺下地上，身下氤氲开暗红色，夏季衣服单薄，倒是能明显见到胸膛起伏。

白余哆嗦着手，抱着孩子冲到了马路中间，六神无主的招手。又掠过两台车，小心而迅速的擦着他的边走了。

他心跳如雷鸣，眼前几乎充血，模糊间看到远方又来了一台黑色的车影，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了路中间，溅得雨水四飞。

吱呀一声，那车紧急踩下刹车。

白余来不及多说，框框磕了两下头，嗓子都叫劈了：“帮帮——”

车门被一脚踹开，上面冲下来一个人影，双手一抄将地上的女人端起，瞬间弹回了后座，同时伴随着一声清亮的怒喝，在雨声轰然里也显得格外清晰：“上车！”

白余抱紧了孩子，连滚带爬上车。

车门被瞬间甩上，司机一脚油门，小车飞驰出去，踩着白色实线，瞬间从直行道向云拐了个直角大弯，毫不犹豫转向最近一家三甲医院。

白余的手颤抖犹未停止。

车外雷声雨声翻滚，铺天盖地的烈风；车内安静如死寂，只有昏迷的女人过于剧烈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分钟，直到司机打灯变道，果断拐上了另一段路。

白余这才茫然开口，声音还在哆嗦：“谢谢……您。等会儿可以再拜托您借一些钱……缴费吗？我身上……”

“不用。”后座那人没开口，副驾驶上的人伸手调了调后视镜，让后座的白余能看见他的脸。老年男人的表情很温和，声音也很温和：“日行一善，等会儿我去办手续，小朋友你留下来照顾你——”他仔细看了一眼白余的脸，似乎是判断了一下他的年纪：“你妈妈和你弟弟吧。”

白余的头脑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持续到司机娴熟地把车倒入医院门口的车位，后座那人一脚踹开车门，抱着女人熟门熟路往急诊而去。白余连忙跟上，带着孩子一步不离跟在后边。

母子二人被围上来的护士接手，匆匆推入门内。白余浑身僵硬杵在门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站在他身前的人才双手插兜，慢慢转过身。

深栗色头发，眉目英挺，唇红齿白，衬衫扣到第二粒扣子，雪白的脖颈上偏右侧有一颗棕色的小红痣。

白余如遭雷击，比刚刚还要僵硬。

那少年人眼尾扫了他一下，插着兜匀步离去。

“等等！”白余这才解封，匆匆伸手：“你、你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我会还钱的！还有，谢谢你帮忙！”

那少年脚步顿了一秒，也只顿了一秒就继续抬步，声音很冷漠：“不用。”

他走得实在太快，白余双臂双膝又有伤，这时候缓下来了才开始剧烈的痛。他跌跌撞撞追出去，可终究是没追上，大厅里只剩穿梭的人流，门口则是无边无际的雨幕。

他扶着玻璃门，一脸呆滞的看着蒸发一样干净的车位。

短短几分钟，这一台车三个人就已经消失无踪。

他身上越来越痛，痛得都有点站不住，暗红色的血透过被打湿的裤子，慢慢洇出痕迹。

“呀！”一个路过的护士惊叫一声，拉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孩子匆匆转回导诊台，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过桌子上刚用过的碘伏和棉签：“孩子，你受伤了怎么不说？我给你处理一下！”

白余呆呆的被挽起裤腿，声音也茫然：“谢谢……请问您看到刚刚开走的那台黑车了吗？”

“不是你家的人吗？”护士也有点不解：“交了费就走了，好像很着急，连票据也没拿……他们是给你妈妈弟弟交的费啊，还预留了好几千医药费。”

白余更呆滞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的看着护士给他处理好伤口，摸到背上油纸包好的双肩包，陡然一惊，又赶忙问：“您知道这里回福利院要多久吗？西青的那家福利院！”

护士点头，顺口指点了白余怎么坐车，白余立马跳了下来，抓着背包带子，焦急道：“姐姐，我必须要赶紧回去。等刚刚那个阿姨和弟弟醒了，麻烦你让他们联系西青福利院好吗？我叫白余，是我的车把他们刮倒了，我肯定负责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去了！”

按理来说，护士不该掺和这样的纠纷，但是她看着这少年人苍白的脸、还有一双几乎占了半张脸的眼睛，鬼使神差就点了头。

白余火烧屁股一样跑进了雨幕，几秒钟就从门口消失了。

“伤口不能沾水啊——”护士这才想起来，追了两步喊到。

可是门口又已经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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