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正文-----
梦境混沌不清,像被春日的晨雾笼罩,湿润而朦胧。
那是一个清晨,阳光轻洒在佛罗伦萨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连日的高强度工作早已榨干了他的精力,以利亚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晨雾,忽然,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Xin的眼眸里同样划过一丝疲惫,像是长途跋涉后的倦怠。他的眉毛浓密而凌厉,嘴唇紧抿,但眼里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生动气息。他站在不远处,皮肤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下一秒,他抱住了从都灵突然来佛罗伦萨找他的Xin。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心如擂鼓,那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快要震碎耳膜。
Xin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接受了他这个拥抱。
镜头像玻璃的裂痕,世界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每一张碎片都在重复这个拥抱。
第一片,他摸到了Xin围巾软绵绵的质感,以利亚的下颌轻轻抵着那条黑色的羊绒围巾,柔软如云,仿佛能将所有的棱角和思念都包裹起来。
第二片,他感受到Xin隔着大衣布料传过来的体温。
第三片,他闻到了Xin身上岩兰草的味道……
如此周而复始。
每一个碎片都是过往的投影,每一次重复都让这个拥抱更加真实,更加深刻。他在这循环中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时间停滞,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骤然间,梦境碎裂,碎片四散坠落,化作一片虚无。
他很快被拉入另一个世界,冰冷的海水将他包围,刺骨的寒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他的身体在水里沉沉浮浮,海浪拍打着他的脸颊,咸腥的海水灌进他的鼻腔,他猛地睁开了眼。
海面翻涌着白色的浪花,天空阴沉得像是被墨水浸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Xin悬浮在他身侧,像一具在潮水中飘荡的躯壳。他的脸色惨白得骇人,青灰色的唇缝间不断渗着海水。厚重的大衣吸饱了海水,紧紧贴在他身上。
以利亚的心脏猛地一缩,用尽全身力气拖着Xin划动双臂,身体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远处的海岸线模糊成一条细线,几乎看不见尽头。
在即将脱力之前,他将Xin挪动到岸边。他的脚触到了沙滩,沙子冰冷而湿滑,他随后踉跄着爬上岸,将Xin平放在湿冷的沙地上。
Xin的身体像是全无生机,胸口不见丝毫起伏。以利亚跪倒在沙滩上,颤抖的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肌肤时,心脏几乎停跳。他不断拍打着那张苍白的脸,嘶哑的吼声混着海风在微光中破碎:“Xin!醒醒!醒过来!”
以利亚咬紧牙关,他的手掌重叠,交叉放在Xin的胸口开始有节奏地按压。
那条海域似乎把时间拉得无比缓慢,有那么一瞬,水滴从他的长发滴入水面,时间仿佛刚刚开始。但回忆却比水更沉,他拼命地回想某一年伯努瓦让为他们跟着雇佣兵历练的场景。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草地上铺满了金色的光斑。十几岁的以利亚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看着不远处正在训练的队友们。狗尾巴草在他指间旋转,柔软的绒毛轻轻刮过他的掌心。
当年的Xin刚分化Alpha不久的身影格外醒目,他刚完成连续三组心肺复苏考核,每组都是第一。汗珠顺着Xin绷紧的下颌线滚落,打湿了领口一圈。黑人教官拍着他肩膀夸赞时,以利亚眯起眼睛,清楚地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此刻,他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海水从他的发梢不断滴落,与他额头的汗水混在一起,滴在Xin毫无生气的脸上。
六十四、六十五、六十七……
以利亚低声数着,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眼眶发热,泪水混杂着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看着Xin苍白的脸,心中是绝望的祈求:求你醒来啊,求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就在这时,天空骤然变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沙滩上扬起一片尘土。他们的橙色火把在夜色中摇曳。缇娜趁机趁乱而上,一脚踢倒了他,在火光和人群之间,他被圈在中央,孤立无援。
世界在他眼中颠倒。
他的肩膀因脱力而微微颤抖,肌肉紧绷得几乎要撕裂。他被迫离开了Xin,跪在一边看着爱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
“不许靠近Xin——”缇娜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她身形高挑,火光映在她冷峻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与憎恨。
“你正在杀死他。”另一人朝他低吼。那是伯努瓦。
伯努瓦身后站着德拉。
以利亚瘫坐在沙地上,疯狂地摇头。
不——
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没有做心肺复苏,他折断了Xin的肋骨,猩红的血从Xin的胸口淌下,触目惊心。
“怎么会……”
喉咙里挤出的气音被血腥味堵住。以利亚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不,不是这样的啊!!
人群中有人高喊:“烧死他——”声音沙哑而狂热。
“烧死他。”更多的人附和着,声音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火光幽微,身边人影晃动。
他们步步逼近。火把的光芒在他们的脸上跳跃,那些面孔因愤怒而扭曲。
以利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肩膀。
缇娜举起火把呼吁道:“将他的身体沉海。”
以利亚被粗暴地塞进一个麻袋,空气迅速被挤出,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手在麻袋里胡乱抓挠,不论如何用力指甲都划不破麻袋。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他该下地狱了,都是他的错。
恍惚间,几个模糊的白影在他眼前晃动。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右臂,鲜血从伤口涌出。
他想起了自己是去找Xin的。
大脑比身体先苏醒过来。以利亚躺在冰冷的床上,意识如潮水般缓缓回流。全身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眼前的景象模糊而陌生。他试图回忆,却发现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Xin的脸和那片血红始终挥之不去。
“Luke?”他动了动唇,用尽全力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微弱得像是风中的烛火。
站在床边的Luke转过头来。他的身影高大而挺拔,脸上有几道浅浅的胡茬。看到他醒来,Luke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活了?再多一寸对方应该能分毫不差地打断你这只画画的手。”他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却掩不住一丝叹息,“持枪的人故意偏了。”
以利亚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着四周,这不是他熟悉的医院。
他皱了皱眉,声音沙哑地问:“你怎么在?”
Luke耸了耸肩,走到窗边,双手插兜,随意地说道:“我这个月即将借调到中国。因为时间太仓促,又遇见大雪封山,我联系不到缇娜,只能开车去碰运气。没想到在山脚下能碰见你这个麻烦。”
以利亚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昏倒前的那一幕。漫天大雪,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大地。
Luke低声呢喃:“你惹谁了?被教训得这么惨。三天过去了,我以为你再也睁不开眼了。”
以利亚没接话。
Luke从床边的桌上拿起几样东西。“喏,我发现你的时候身边留下的东西。”
一张染血的报告单,一张断绝亲子关系的说明书。
他举起手,戏谑道:“我没打开过啊。”
他又拿起以利亚的手机晃了晃,屏幕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这几天有好几通电话,要回吗?”
以利亚动了动手指,痛感如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咬紧牙关低声道:“帮我回拨。”
Luke按下键,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一个沉稳而冷淡的声音,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阿尔钦先生,您好。”
“嗯。”
“根据您留下的样本,我们将Yi与您的信息素做了对比。”对方停顿了一瞬,“她对您信息素的抗拒程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五。”
“这在亲子关系里十分罕见。”医生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探究,“您是否在此前使用过提升信息素等级的药物?这种强行分化为Enigma的药物已经完全被撤出国际市场了。”
以利亚的呼吸骤然凝固,他合上双眼,终究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一个月后,他回到了S市。
医院的长廊里仪器的嗡鸣声不断,玻璃窗外是初春的微光。
他站在暖箱前,隔着透明的玻璃凝视着小女孩。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毯子里,偶尔踢动着腿。
以利亚深邃的眉目倏然舒展,病态苍白的脸上浮起温柔。可当睫毛垂下时,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思绪便如冬末的残雪,迟迟难以消融。
医生站在他身旁,低声道:“另一项报告也出了,我们对Yi的基因做了筛查,染色体结构的突变导致视觉信号传导功能障碍是有概率的。”
以利亚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做了这么久,只是有概率?”
医生垂下眼,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Yi在母体时,有没有接触过什么药物?我们认为,这种药物的致畸作用或许难以预计。”
以利亚微微睁大了眼,瞳孔中的震惊很快被痛楚代替。
“您可以去宾夕法尼亚看一看,在那里大概会有收获。但十分遗憾的是,目前人类对这些问题始终束手无策。”
以利亚伸出一只手,隔着玻璃触碰暖箱的边缘。小女孩突然皱起眉头,像是感受到什么痛苦。以利亚有些失笑,怎么这么小就会皱眉,那模样与Xin果然如出一辙。
Luke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单,喃喃道:“秦意?”
他的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又恢复平静,又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会告诉Xin吗?”他双手环胸,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以利亚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们各有一半的责任吧。”
以利亚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知道他在偷偷服药……我纵容了这一切。我期待她的降生,但我依旧坚持对Xin展开一场我追他逃的围猎游戏,我们忽略了生命原本就有的意义。”
“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属于她自己,是我剥夺了她的光明,现在讨论谁犯的错更多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裹挟着沉重的疲惫。淡淡地说:“Xin看起来冷淡……实际上比谁都想得深。他恨我一个人就够了。”
最后几个字融化在监护仪单调的电子音里。
Luke放下手,接过医生递来的新病历,皱眉道:“你真的要切除一半的腺体?我不想跟你科普腺体的重要性,但是这可是搭上命的事,你必须好好考虑。”
以利亚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我知道,但我还没有好好抱过她。”
“让我作为父亲,至少……”
“你这人真是……”Luke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分化为Enigma,又要强行变回去。你知不知道腺体切除的死亡率高达40%?上次的子弹没要你的命已经是奇迹。”
以利亚对着暖箱中的孩子轻笑着,笑容中带着几分释然:“会活下来的。”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伸进暖箱。小女孩的手指轻轻抓住他的指尖,露出了一抹纯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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