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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当我沉入海底的时候,当我忘记呼吸的时候,我会被赐予新的生命,我会新生,我会啼哭,我会陷入新的轮回。
在这个轮回之中,我不会忘记的,只是你的眼睛。
这是我在北欧那片湖泊前想到的话,姑姑已经沉入湖底,我不知道是她想要沉下去,还是我按下去的。
我可能只是顺手推舟的推手,这不算是凶手,我遵从了我的诺言,我仍然帮她实现了愿望。
回国的路上我什么都没有带。
没人知道姑姑已经死了,她家人不在意她,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是这个世上唯一要她的人。
她死在国外,她可能会游进她最喜欢的那条鱼的肚子里面。
我一个人去参加了奶奶的葬礼,但是我却觉得姑姑好像一直陪着我,她穿着我帮她选的白色衣服,就那样站在我的旁边。
我看见她捧起了奶奶的灵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指向我们俩——她怎么可能会死去?
她已经被神赋予了永生,就在我的心中。
就在我的心中。
我突然想到了秋。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争不过一个死人,但是在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秋死去的那一刻,就在姑姑的心中得到了永生。
就像姑姑如今在我的心中获得了永生。
我争不过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我回到城里的时候,曾独自去看过秋的坟墓。
我在她的面前做过太多的事情,我哭过笑过怒过。放下嫉妒再去看她,她或许会理解我?
我们毕竟爱上了同一个人,她应该是理解我的。
于是我对她说:“我把姑姑送给你了,不是你赢了,是我让你的。”
我还在嘴硬,我不肯承认是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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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书中,我的姑姑没有消亡,她与我度过了我余生中的每一天。
要是我在那个湖边挽留她,那她也会和我书中所写的这样,在我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出现。
我能都留下她的,我的水性很好。
但是我为什么不去留她呢?
大概是她在湖边那样平静地对我说:“我已经尝试过去爱你了,我发现我做不到。”
她是那样的平静。我相信她是努力过的,毕竟我为她做了那么多次的芋头,就冲着这些芋头的份,她都要去尝试一下。
“我那样想要你变成一个正常人,但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她说得那样悲伤。
我回到村子的时候,她是那样愤怒,她曾经那用用力把我推出去,想要我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
但是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也想了很久,我为什么要回去?
在姑姑做手术的时候我说过,我不怕她失去一个子宫,她因为我而完整;同样的,我也因为她而完整。
所以我必须回去,我要把我的心从那里带出来,带到我的身体之中来。
我爱她,但是爱她真的是一件好痛苦的事情。我与痛苦同处了十年之久。但是我忍不了了。
我甚至恨过她,因为她让我变得如此奇怪。我分明已经融入了正常人的世界,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忘记她呢?
我记得她把我推出门外的那个眼神,我记得她曾教我识字的神采。我见证了她从善到恶,我见证了她疯掉的全过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恨与爱,本身就是不违背的。他们可以在一个人心中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然后并行。
我选择遵从内心,我让内心帮我做了一个选择。
我去找她了。
我在书中说:
“大度的神已经原谅了我所有的罪孽,我从今以后的人生,只剩坦途。”
我写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神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他是给了我救赎,同样,我也要为了我的救赎放弃我的欲望。
我舍不得我的欲望,所以他收回了我的救赎。
姑姑是个自私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宁愿我痛苦一辈子,也要去往自己的欲望之海。
因为我们都放不下,所以我们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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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很成功,编辑又给我接了签售会。
我麻木地去往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麻木的签下一个个名字。
有人会问我:“姑姑呢?她应该一直在你身边才对。”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姑姑陷入欲望之海了。”
她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们只是把这句话记录下来,然后重复:
“姑姑陷入欲望之海了。”
我该怎么告诉这群单纯的读者,我的姑姑,去找她最爱的人了。她去和秋团聚了,然后把我独自留在人间。
我在论坛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的爱恨好像都慢慢消散了,我的笔再也写不出一个有关她的字。我从最初痛斥她的狠心,到最后原谅她的行径,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在遵从我的内心,原谅她的一切。”
后来我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论坛,就像是我从没有打开过一样。
我在我快要四十岁的时候,去了一趟北欧,又站在了那片湖边。这里的风景十年都没有改变什么。
我想着,死在水里的人会不会变成人鱼?长出大大的尾巴,为了变成人类,交出自己的嗓子,一辈子说不出话。
她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啊,那样她就不能气我了。
要是她下辈子真的变成小美人鱼了?那我又要变成什么呢?
我认真想了一下这个童话,然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绝色,我去变成那个夺走她一起的女巫,最后还不把她的尾巴变成双腿。
失去一切的小美人鱼会在我的海域被我关上一辈子。
然而我又在担心,她是否还是会爱上王子不可自拔,宁愿变成泡沫也在所不惜。
越想越生气,我真的希望全世界所有的“白月光”都去死。
后来想想,就算死了也没什么用啊?
你看,就算是秋死了,我也没有赢了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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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了一趟村子,这次是我爷爷死了。他早就该死了,他已经活得太长了,他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才肯撒手这人间。
村子通路了,于是孩子们都开始读书。
这里没有那么顽固不化了。
这十年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除了我。
这次,是我来端着我爷爷的灵牌。
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着这条熟悉的路。奶奶死了的那一回,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
那个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姑姑还在。
爷爷死掉了,疯子不见了。偌大的一个家,只还剩下我父母他们几个。
我大姐又生了几个孩子,她的一生都好像在不停的生育。
她笑着对我说,她知道外面开放三胎之后都没人愿意生孩子,她想不明白她生这么多孩子有什么用。
我好不容易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于是我说:“为了你死的时候有人给你端灵牌吧。”
她不笑。
其实我觉得这个笑话还挺好笑的。
葬礼很简单,好像大家在这十年中把那些繁文缛节全部都丢掉了,随着时代的快进他们也迅速进步。
那些留在古老过去的规矩,就等它们全部留在过去吧。
大姐问我:“姑姑呢?”
差点忘了,大姐和我一样,要把姑姑叫做姑姑。
我看了大姐一眼,“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说她去找一条鱼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找一条鱼?”大姐有些不解。
我诚实点头,确实是因为一条鱼啊。
她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沉,她好像猜到了什么。我的大姐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于是露出一个卑劣的笑容,满足她心中我恶人的形象。
她从我的房间里出去,一边出去一边骂我是疯子。
怎么现在就成了我是疯子了?明明十年前,他们口中的疯子还另有其人。
我笑嘻嘻坐在屋内,无所事事。
一双眼睛透过门缝看着我。
我注意到了这道目光,我顺着目光看了过去,一个看起来已经十七八岁的姑娘站在门外。
她长相恬静,和这座村子格格不入。
我想到了我才回来的时候听到别人说的,大姐的二女儿出息了,和她姑姑一样出息,考上了外面的学校,以后是要去外面生活的。
我当时反应了好久,这个二女儿是谁。
后来想到好像十年前,确实有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曾经站在我面前。
原来是二妞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有种说不出的感概。
她见我已经注意到了她,于是她推文走了进来,进来之前还有些犹豫,因为她想到自己母亲嘱咐她的,千万别来见她姑姑。
她姑姑是一个疯子。
但是她还是来了。
她怯生生如同狼崽子一样的眼神就这样落在我身上,我就这样被她看着饿,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姑姑。”她的声音脆脆的,听起来冷硬极了。
我看着她,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她却没有抗拒,她就那样呆在原地被我注视。
到了后面我收回目光,我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都是她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眼眸微动,不可言说的情感弥漫其中,她说:“姑姑,你真好看。”
总有人会重蹈覆辙,每一条错路上都有千万尸骨,但是来年,还是有不知天高地厚者义无反顾踏上这条歧路。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不救她,我谁也不想救了。
我不当那个神明,我迟早有一天要去找自己的神明的。
我终于成为了那个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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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写过的一个很喜欢的短篇,以后常驻这里写文了就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