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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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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八十

淬糖的刀

-----正文-----

意外不会等人有所准备才出现,疾病的降落不挑时间地点或人。

邱翼在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的年纪里忽然病逝,病来如山倒,一条生命的消逝只需不过短短几日。

毕忱还没来得及接受邱翼重病的事实就被迫要接受邱翼离世的消息,他坐在手术室外还来不及让自己从自身的情绪里振作起来就收到了来自主治医生的道歉。

那一刻的毕忱只觉得自己好冷,冷得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已停止流动,冷得像自己已经躺进那毫无温度的停尸间,耳边全是来自不锈钢间的回响,他早已听不清医生在说些什么。

那一刻举目无亲的毕忱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助,什么叫失措,什么叫无法动弹。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他痛恨着自己无法动弹的身体,连邱翼被推出来时都没能上前去看其一眼。

直到护士前来唤他去办手续他才木纳地应声随其一同迈步,办完手续的他拿出手机呆看许久,指尖在无声中重新解锁屏幕拨通了经纪人的电话。

带着晚餐前来的女佣还未走到病房就在走道里的凳椅上看见毕忱,她不解地问道“Ryker?你怎么坐在这?”

“他走了。”毕忱抬起空洞的双眸毫无语调地吐道。

女佣不禁愣了愣,她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毕忱身边将其拥住。

没有言语,没有泪水,没有抽泣。

女佣只觉得自己拥抱的人与她带过来的晚餐般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冷硬。

情绪不外放必然会深扎心底,女佣看着那往病房迈步的身影只觉得那身影陌生得可怕,对方不再是她觉得其情绪饱满又中气十足的长辈,而是那看着自己生命进入倒计时但仍一步步朝前走的无魂之人。

从邱翼住院到离世不过短短几日,遗留在病房中的私人物品无需毕忱动手就在转眼间被女佣收拾妥当,女佣见那失魂落魄坐在一旁的毕忱深知该给他多一些时间,但暗沉的天色提醒着她她需要将自己的雇主带回家。

不过一段车程,毕忱已然变得失去所有力气,女佣将其扶下车,亦搀扶着他走进家里。

女佣不过转身关个家门就听见数个花瓶齐齐落地的声响,吓得她险些跳起来,转回身便看见一地的碎花瓶掺着残花败柳,她匆忙地边道歉边将毕忱从狼藉中拉开,是她的疏忽才导致毕忱回到家就看见那一束两束枯败的花。

本是同根生,女佣又怎会不知到家看到的这一幕于毕忱而言是何等的晦气又是何等的刺激,不想一直一言不发的毕忱却在她手忙脚乱间轻飘飘地说道“抱歉。”

愣怔的女佣僵硬地扭头只看见那迈步在楼梯上的身影,她带着复杂的心情暗叹一气便继续收拾。

枯坐在窗边的毕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邱翼,明明邱翼那般健康又那般乐观,他才是那个被烟酒‌‌色‍‌‍欲‎‍‌浸坏身体的那个,明明他才是郁郁寡欢心有结节的那个,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他,他想不明白。

是邱翼忙着照顾他从而忘了照顾自己吗?

愧疚与自责在这一刻里完全将毕忱吞噬,他窝在飘窗上倚着冰凉的玻璃抱着双膝将脸深深埋在其中,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窃取温度的办法。

邱翼不在了,再也不可能牵他的手温暖他的胸膛。

明明前几天二人还相拥而眠在不远的床上,明明前几天他还吐槽着对方把花养得过于艳丽,明明前几天他还和对方埋怨撒娇说不想吃女佣做的饭想吃他做的饭,明明数十年的朝夕相处在前几天还似永恒般,不过短短几日就变得不复存在。

如果他少一些脾气,少一些多愁善感,少一些摔砸叫骂,那邱翼是不是就不会死,是不是还能够再多活几年。

他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明明他们还计划着趁他们还能走要去哪里旅行,邱翼却变得再也走不动。

冷。

毕忱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明明不是深冬,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钻进毕忱浑噩的大脑里,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推睡在身边的人,但身体一动便整个人都清醒了,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平静地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他没有睡在床上,从今往后也再也不会有人睡在他身边。

无神的双眸衬上那缓慢的动作让其看起来像行尸走肉又似灯枯油尽。

房门在沉寂的等待中终于被缓缓打开,女佣立在门口轻声说道“Albert的助理等了很久,你的经纪人到了。”

毕忱在合眸间疲惫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等下下去。”

女佣职业性地点头应声便转身下楼,过于安静的家让她不自觉地连走路都放慢两分。

过往哪会有这般景象,这个家里似永远都会充斥着笑意与爱意,哪怕偶有争吵摔砸,也总归是有人气,如今人是多了,但空气中却再也没有朝气蓬勃的感觉。

她还记得邱翼生前的每一句叮嘱,还记得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毕忱的笑脸,还记得那个哪怕被骂也依旧带着笑的邱翼。

虽说不过短短数年,但她见过太多太多属于那二人间的爱情模样,他们即便年老却依然彼此相爱,即便色衰却依旧靓丽,即便朝夕相处却仍然如胶似漆。

可惜,可惜天不遂人意,可惜,她再也没办法见证那二人的爱情。

她无心去听来客和毕忱之间的交谈,只知那些琐事对于一个刚刚痛失爱人的人来说是何等折磨,可毕忱却依旧能似平常般与来客们谈笑风生,但尽管他再怎么带着笑容也难掩其脸上的憔悴与悲痛,想必昨夜毕忱未能获得充足的睡眠。

经纪人的到来与离去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而邱翼的助理却是整整待了一日,从早餐到午餐再到晚餐,毕忱肉眼可见的疲惫,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

女佣在端茶倒水间窥见毕忱握笔的手一次比一次更加颤抖,眉心一次比一次皱得更紧,助理亦是察觉毕忱的变化,但他不敢停,只因他清楚地记得邱翼是如何严肃地交代过他,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叮嘱他。

毕忱看着那些毫无温度的白字黑字多想把手中的笔扔掉,又多想把那一张张纸撕碎,但他不能,他不能,这是邱翼留给他的遗言,更是邱翼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份爱意,对方死前什么都没有和他说,邱翼是那般的乐观,更是十年如一日般耐心地安慰他哄着他,对方没有想过和他说什么遗言,更没有机会和他说,他又怎敢毁掉对方留给他的东西,又怎敢毁掉对方精心给他安排的这一场告别。

Plan很多或许是邱翼的惯性,又或许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在毕忱前面,邱翼的Plan A永远将毕忱放在首位,他的计划是那般繁琐又细致,相较之下Plan B就显得那般草率。

他知道他若走得比毕忱早,那他的忱忱必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事实,情绪与现实的双重冲击会让他的忱忱有这么一小段似暴风雨前夕的寂静状态,这也是他再三和助理强调一定要在他离世后第一时间处理好所有的文书带到毕忱面前的原因。

他知道,他的忱忱无心经商,无心慈善公益,可以说是无心去打理接手任何东西,他为他的忱忱规划好了所有的财产,安排好了所有的未来,以确保即便他走得比毕忱早对方也能衣食无忧地过完这一生。

他知道,他的忱忱根本没办法在他离世后独自决定或操办他的身后事,所以他将一切的安排都以白字黑字的方式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以确保毕忱在他助理的陪同下无需烦心任何事情,待一切以疾风的速度尘埃落定后他的忱忱便能心无旁骛地去面对失去他的事实。

邱翼把能想的都想了,能Plan的都Plan了,却独独没有想过毕忱失去他该如何生活,独独没有为毕忱规划其失去他后的生活。

毕忱知道,他在邱翼那永远都是自由的,邱翼的爱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份束缚或禁锢,他知道,他的邱翼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是决定了什么都不要说,因为对方太过清楚他的脾性,清楚如果留下任何规划或期许,那他必然会让之变为现实,他的邱翼从来都只想让他随心而活。

灯下久坐的毕忱与助理终是能让眼睛彻底离开纸和笔,口干舌燥的助理连杯都没拿起就着急地说道“老板让我今晚留宿在这,明天一早就陪你去处理他的身后事,抱歉打搅了。”

麻木的脸终是重新活过来,毕忱被助理那尴尬又硬着头皮执行命令的神情惹笑,他吐笑道“家里没有客房,要委屈你在沙发睡一晚了。”

助理那颗悬着的心终是落下,他偷偷松了口气展颜表示没关系,并催促着让毕忱快去休息。

毕忱抿笑应声便带着那一沓信件上楼,助理说邱翼每年都会去更新或再次确认一次遗嘱并留下一封遗书,信件是那般轻飘飘,于毕忱而言却似千斤重,连上楼的步伐都迟缓两分。

手中的信件提醒着他再也不会有人不敲门就推开他所关上的门,再也不会有人在他专心的时侯贸贸然跑来抱他,亲他。

灯光掺着月光映着房间亦映着散落的信件,它们落在毕忱的腿上,落在小沙发上,落在地面。

数十封信件皆是同样的笔迹,皆是一模一样的五字。

-忱忱,我爱你-

-忱忱,我爱你-

-忱忱,我爱你-

-忱忱,我爱你-

环绕着毕忱的信件就似邱翼遗留的爱意,留在信纸上,留在毕忱心里,亦留在这满屋的空气中。

数张白纸黑字衬得那失神的人宛如冰冷的尸体,即便太阳钻进屋内也无法将其温暖。

咚咚-

早晨的助理尽责地敲响毕忱的房门,不住家的女佣已然忙碌在家中。

始终无法获得真正睡眠的毕忱皱了皱眉便拨开身边的信纸前去开门。

“先生早,早餐已经备好。”助理毕恭毕敬般说道。

毕忱勾动苍白无力的嘴角轻应一声便转身去将信件收起,助理顺着没关的门窥见那散落一地的信件不禁感叹一气,邱翼的信件并没有封口,他为了确保不遗漏任何东西而拆开一一看过,不断重复的文字让他感到震惊亦让他更加明白毕忱对邱翼的意义。

邱翼的生命里写满毕忱二字,爱对方就像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一件事。

助理清楚,照顾二人的女佣亦清楚,毕忱更是清楚,邱翼所求从始至终都只有他毕忱一人,偏生上天不愿再给他们多一些时间,不愿再给他多些机会。

鲜活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只需不过短短一瞬,冷硬的尸体化为一堆尘埃也不过只需按下那个按钮。

毕忱听着机器的运转望着火化的方向平静地说道“帮我订机票,要快,我要带他回国。”

助理看着始终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毕忱简洁地应好,他始终记得邱翼的叮嘱,不询问毕忱,亦不安慰毕忱,只因那句‘相信我,我是最了解他的人’。

那曾是最了解毕忱的人,那曾无数次将他拥住抱起的人,如今已然化为一个冰冷的骨灰盒被毕忱抱在怀里,尽管用力会疼,可他还想再抱抱邱翼,还想再抱抱邱翼,但他再也抱不到邱翼,他已然害怕起那个亲手购置的房子,害怕那残存着邱翼味道的空气,害怕那每一眼都充满回忆的家。

他想要逃离,越快越好。

他已经没了邱翼,不能再没了自己,他不能让邱翼费尽心机从泥潭里拉起来的人再次掉进泥潭,邱翼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一切,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他不敢想未来,不敢想自己,更不敢想邱翼,带邱翼回国成为了他唯一敢想的事情,只因邱父临终前曾和他说‘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将邱翼还给邱家’。

邱翼曾说没有什么还不还,他邱翼从来都不是毕忱硬生生从邱家抢走的。

邱翼不曾在意过邱父说的话,毕忱亦满不在乎,可那却成为毕忱如今唯一的支撑,唯一的方向。

毕忱抱着邱翼下机那刻他们再一次一同看见那等待着他们的好友们,毕忱皱起的眉心不受控地颤抖,抱着骨灰盒的手也愈发用力。

停步的身影让好友们快步迎上前去,柯玮伸手便搂住毕忱的肩轻声说道“先回家。”

车门的关闭让保姆车内顿时陷入死寂,好友离世的消息于几人而言皆是晴天霹雳,只因毕忱还是那个毕忱,什么也不说。

当齐正收到信息的那刻大脑再也无法思考措辞,只是将收到的信息截图群发给几人并附言‘都在家里等我,我来接’。

几人点开截图只看见毕忱的航班信息与简洁明了的词汇。

-一人乘机,骨灰报备-

他们没有办法不去想邱翼是因何离世,但他们更清楚当下要关心的是那个什么也没有和他们说的毕忱,是那个独自抱着骨灰回国也不提前和他们打声招呼的好友。

可他们又该怎么关心?

他们太过清楚邱翼与毕忱之间的感情,安慰是枉然,询问是刺激,在这样的时刻里似乎说什么都不对,连一句‘节哀’都无法吐出口,他们又何尝不是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病死的。”毕忱在一片死寂中突然轻声吐道,其语调是那般稀松平常又平静,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怀里的邱翼接着说道“明明一直都很健康,明明上一秒还在和我说笑,下一秒就晕倒了,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还很精神,但医生却说什么恶化得很快,发现得太晚,手术的风险很高,但如果只是保守治疗说不定他哪次晕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后来医生和我说一开始说的风险高是他夸大其词,是他能力不足,邱翼就换了一个医生,那个医生说他的身体素质很好,可以手术,手术前他精神很好,医生也说他的状态很好,手术应该会顺利,哪有什么能力不足夸大其词?”

自嘲的笑突兀地出现在那平静的叙述里,毕忱勾了勾苦笑的嘴角抚了抚邱翼继而说道“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每天都担惊受怕,不想自己哪天就突然死在我面前,就算手术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会去赌,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

暗叹随着话落纷纷出现在几人心里,安琳无声地抬手轻轻拍了拍毕忱的小臂。

坐在前方柯伟头也不回地沉声说道“如今你不把自己照顾好才是对不起邱翼。”

几人宛如当初失去毕忱时那般害怕在失去一位好友的同时亦失去另一位好友,坐在副驾的齐正听见柯伟一开口就带着脾气便匆匆扭头用眼神提醒柯伟,视线继而越过柯伟看向最后方说道“忱忱,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谁。”

“回来就好,我们都在,哪也不去。”林泽亦扭头说道,还不忘朝坐在毕忱身边的安琳投去眼神,安琳无声又小幅度地朝林泽摇了摇头,她深知再多的言语都无法抚平毕忱的悲伤,能做的或许就只有陪伴与倾听。

毕忱在几人的沉默里忽然说道“可以把我送去酒店吗?”

柯伟顿时握着椅手扭身,林泽眼疾手快地摁住柯伟的小臂示意其闭嘴,继而看向前方,恰好对上齐正回头的双眼。

“好。”

干脆的应声清楚地出现在车里,毕忱亦利落地抱着邱翼下车。

齐正拎着那小小的行李箱不禁暗叹一息,回头就见毕忱正迈步朝酒店里走。

“你们都回去吧,我留下陪他就好。”齐正看了看柯伟和林泽说道。

柯伟顿时嗤笑道“你信不信他进电梯都不让你跟着进去?”

齐正或许正是清楚柯伟说的事实才一言不发地推着行李箱往酒店里走,毕忱刚在前台办理完入住就赶他们走的一幕让齐正更加沉默。

柯伟几十年如一日的脾气不曾改变,他连毕忱的话都没听完就忍不住地侧过了身,毕忱的话一说完他就拉着齐正边走边说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踉跄两步的身影随着柯伟朝外迈步,还不忘扭头去看毕忱。

苍白的浅笑让安琳夫妻说不出任何劝解,安琳抬手轻置于毕忱手臂上便任五指滑落,继而与林泽一同离开。

毕忱望着大门的方向直到好友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一点点放下那轻勾的嘴角。

贴心的前台将毕忱与行李一同送进电梯,滚轮在厚实的地毯上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像毕忱,就像邱翼。

没了邱翼的毕忱哪里还有家,不管是国外还是国内的房子都斥满二人的回忆,他哪里也不敢待,哪里都不敢回。

毕忱在酒店房里不过刚抱着邱翼坐下就收到齐正发来的信息。

-家里有住家佣人,睡不着就过来-

毕忱看过信息不禁合眸勾了勾无力的嘴角。

新开的酒店,陌生的街道,至今独身一人的好友家。

齐正当真是会做大哥哥的那个人,他向来都将好友们放在心里,变相的多多少少都清楚对方心里所想。

失去爱人的毕忱落在齐正眼里就是那失去所有的人,齐正尽可能地告诉着毕忱他还有所依靠,告诉着他他还有人爱,还有人想着他念着他。

毕忱又怎会不知齐正的心意,又怎会不知好友们的心意,这些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在彼此眼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依旧是抱着最初的那颗心在对待彼此。

他们或许会会错意,或许会产生误会与争吵,但从未心生间隙,这或许是毕忱如今除了邱翼外最想拥紧的情谊,可他能拥紧的也只有那冰冷的骨灰盒。

地球不会因为渺小的人类而停转,谁没了谁都能继续活在这世上。

太阳照常升起,时钟依旧转动。

早晨的阳光是那般温暖,连毕忱怀里的邱翼也被照得有些温热。

毕忱下车后便顺着道路平缓地迈步,他在迈步间寻找着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寻找着邱翼彼时常常不愿回去的家。

当他看见那栋房子并没有被闲置时不由地松了口气,继而稍稍抬起下巴摁下门铃。

如今的邱夫人坐在客厅里在纳闷间等待着佣人将访客带进来,俯身伸手的动作与那稍稍侧脸的动作在等待间保持得一动不动,可当她窥见毕忱抱着一个白包出现在她视线里时虚握茶杯柄的手不受控的跳动一下,那进退从容的姿态也在这一瞬间里变得僵硬,她匆匆起身朝毕忱迎去。

毕忱看见那起身迈步的身影随即停步带着无力的浅笑说道“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们。”

“先坐先坐。”邱夫人连声说道,手臂在迈步间于空气中滑动两下,脸上带着些许惊慌失措。

此刻的邱夫人顾不上与毕忱寒暄亦顾不得什么教养,她见毕忱朝沙发走去就迈开两步仰脸喊道“邱毅然!下来!”

一旁的佣人似乎察觉些什么随即转身快步上楼去叫人,邱夫人稍稍皱着脸,满是着急,她转眸便看见毕忱淡然地坐在沙发上,其脸上的憔悴与了无生气看得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个本该是她‘妯娌’的人她也只见过那么一两次,而每一次见面都掺着死亡带来的压抑感。

毕忱不在乎自己面前有没有送上茶水,邱夫人更顾不上这点礼节,着急的她在几息的等待间已然忍不住迈开腿自己上楼。

夫妻二人险些在转弯处撞上,邱毅然伸手扶住踉跄的妻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谁来了?”

“忱哥。”邱夫人拧着眉轻吐道。

邱毅然甚是不解地说道“我哥他们回来就回来啊…你怎么这个样子?”

邱夫人带着一言难尽的模样边拉着丈夫往下走边说道“你自己下去看。”

“忱哥。”邱毅然还未踏上平地就先开口唤道。

毕忱转脸便看到那与邱翼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抿了抿笑抱着邱翼起身。

不过一个起身转身的动作就让邱毅然脸上的笑容僵滞,连后脚跟都迟缓地一点点落地,正值壮年的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哪怕他与哥哥的年纪相差较大他也未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

停滞在楼梯口前的邱毅然皱动着眉心咽了咽喉,刚刚才洗漱完的他此刻只觉得喉咙格外干燥。

毕忱合了合眸便抬脚朝邱毅然走去,一直被抱在怀里的邱翼终是被毕忱双手递出。

“伯父生前让我把邱翼还给邱家,对不起。”毕忱带着始终无法挥去的悲戚轻吐道,垂落的视线让他看起来似无颜面对邱毅然般。

邱毅然无声地合眸叹出一息便抬眸看向毕忱抬手轻拍其肩膀哑声吐道“节哀。”

邱翼随着话落被自己的弟弟双手接过去,继而被递到弟媳的手里。

节哀。

毕忱听过太多次节哀,他陪着邱翼在邱老先生的葬礼上听过太多次,邱翼亦陪着他分别在毕父毕母的葬礼上听过太多次,而如今他们谁也没办法再陪着谁,连这声节哀都来自家人。

“坐。”邱毅然边伸手作请边说道,话里带着些许心力交瘁的疲惫,虽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和自己的哥哥有过什么深厚的感情,但那总归是他哥,是那个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着他的哥哥,是那个将邱家大部份都留给他的哥哥,是那个从来不厌恶不嫌弃他是个私生子的哥哥,数十年的回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尽数涌现,也让他失力在那充满温暖底色的回忆里。

毕忱边坐往沙发边说道“他在遗嘱里说不要葬礼,火化后任由亲属处置,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安置他。”

邱毅然边将佣人送来的茶水推到毕忱面前边说道“邱家墓园,既然父亲叫你把哥还给邱家,那葬在邱家墓园也算遂了他老人家愿。”

毕忱无声地缓缓点头亦无声地捻起茶杯,温热的茶水带不走他的悲痛亦抚不平其心里的悲伤,只一次再一次地提醒他他不能失态。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邱毅然不知自己的哥哥是如何离世,亦不想知道,他只知哥哥是何等深爱这个正坐在他面前的人。

邱毅然放下抿过的茶杯便开口问道“你打算回去还是留下来?”

“不知道,还没有打算。”毕忱勾起无力的嘴角吐笑说道。

邱毅然心下了然般点了点头带着些许郑重看向毕忱说道“你也是我哥。”

毕忱带着浅笑点头说道“知道。”

换过衣服的邱夫人出现在客厅里无声地看向邱毅然,邱毅然随即说道“什么都不用,安排下葬自家墓园。”

邱夫人连连点头便转身出门,邱毅然目送妻子两息便看向毕忱说道“留下来吃饭,我先去打个电话。”

“不用了,下葬也不用告诉我,过两天我再过来,有些东西让外人打理还不如早点给你。”毕忱望着站起身的邱毅然说道。

邱毅然不禁皱了皱眉说道“给我干嘛?你自己留着啊…”

毕忱顿时吐笑说道“我留着干嘛?你就当作是你哥留给你的吧。”

坐在沙发上的身影随着话语站起,邱毅然还想说些什么但那转身迈步的人根本没有想过要听,他不禁闭嘴暗叹一息。

走出邱家的毕忱茫然地仰脸望天,失神的双眸被阳光镀上薄薄的白光。

停在不远处的轿车突然开门下来一人,毕忱被忽然出现的关门声带回到现实,聚焦的双眸看清了那朝他走来的青年,那是邱翼的助理,是和他们一样拥有着黑发却不是同根生的人,他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只是在工作。”助理带着笑回道。

字正腔圆的母语在一个人外籍人士嘴里吐出让毕忱诧异两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助理原来一直都能听懂他和邱翼之间的交谈。

毕忱合了合眸便皱眉说道“他走了,你还有什么工作?”

“您的余生就是我的工作内容。”助理依旧带着笑回道。

毕忱不禁吐出一声嗤笑说道“他既然给了你钱你去干什么不好?我手上既没有你的合同也没有你未发的工资,你这么年轻,真打算照顾我一个老头直到我死?你能照顾我一年两年你能照顾我多久?将来你还要给我把屎把尿,你在想什么啊?你走,我不需要你。”

气恼的毕忱扔下冷冰冰的话语就转身迈步,助理平静地带着笑侧脸注视两息便回到车上,继而开着车陪在迈步的毕忱身边。

一时的气恼根本支撑不了毕忱多久,一车一人走到大路时便一同停下,毕忱无声又自然地开门上车。

助理从后视镜看过一上车就望向窗外的毕忱便一言不发地打着方向盘踩下油门,安静的车内回荡着细小的嗡鸣。

助理在沉默中轻声吐道“他是我的父亲,换而言之您也是我的父亲,我将您的余生当作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责任,您可以赶我走,但我不会走很远,不是没想过将来会给你把屎把尿,但父亲留下的资产足够让我从今天起一直请护工照顾你到一百岁,当然,是以如今的价格计算,不过也不是坐吃山空,您放心。”

随着话落归于安静的车内让毕忱无声地闭眼张唇吐出哑笑,笑得那般无奈又那般自嘲,带着对邱翼Plan ABCDE的无奈,带着对自己是那般让爱人操心的自嘲。

随着哑笑出现的是那闭着眼皱起的眉心,咧开的嘴角上扬得那般用力又颤动着弯落,无声又无泪的哭泣是那般无力地从颤抖的喉腔吐出。

他的邱翼到底是周全到什么程度,到底是将他放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会这般大费周章地助养一个孤儿,又让这个孤儿在‌‌成‍‍‌‌人‎‍‎后成为其助理,甚至单独留了一份遗嘱给这个孤儿,更是让这个孤儿在其离世后心甘情愿地在他剩余的生命里照顾他,他又是何德何能让邱翼劳心费神到这种程度?

出现在心里的疑问得不到回答,就像过往的每一次般,他根本不可能从阴阳相隔的那个人口中得到任何答案。

轿车平稳地在分岔口可停靠处停稳,助理抬眸从后视镜看了看已然睡着的毕忱便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着车外。

细小的声响出现在安静许久的车内,助理随着声音扭身看向毕忱等着其彻底醒来。

毕忱睁眼便看到昏暗的车内,天早已黑透,他合了合眸便活动起僵硬的身躯,抬眸看向驾驶位就看见那带着笑平和又温柔的青年,他不禁合眸吐出一声笑继而抬眸问道“所以我该叫你什么?”

助理抿了抿笑说道“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毕羽辰,您的姓氏,羽毛的羽,星辰的辰,父亲会叫我小羽,或许您也可以这样叫我。”

毕忱带着疲惫又淡然的浅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车外继而问道“那么小羽,我们为什么停在这?”

毕羽辰顺着毕忱的视线看向车外说道“右边是新买的房子,左边是毕家,我不知道您想去哪就停在这等您醒。”

“回家。”毕忱不假思索地吐道。

毕羽辰带着笑轻应一声便启动座驾,方向盘随着脚下的油门逆时针转动着。

“那么,您想我怎么称呼您呢?”毕羽辰在行驶间问道。

毕忱转眸看了看驾驶位勾笑吐道“你跟我姓,你觉得自己应该要怎么称呼我?”

“父亲。”毕羽辰弯了弯眼角轻唤道。

毕忱带着无声的笑清晰地吐出一声应。

爱人如邱翼,被爱如毕忱。

毕羽辰在往后的时间陪着毕忱一同生活,非必要决不离开毕忱所能触及的范围,他陪着毕忱一起住,一起吃,一同散步,一同闲坐,他陪着毕忱去找朋友却只似个透明人般远远地待在一旁,陪着毕忱去看邱翼去看毕父毕母却只是无声地立在其身边。

毕忱总说他傻骂他笨,说他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有善之人,于他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算计与利用,但他一直都只是笑而不语,算计也好,利用也罢,他生来孑然一身,是他父亲给予了他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付出些岁月去报答,又何谈算计与利用,他知道毕忱是真心待他,相信他的真诚与心意才会说他傻骂他笨,或许毕忱早已将他视为儿子视为亲人。

他或许正如毕忱所说的那般,只不过是父亲放在其身边的替代品,不过是父亲留下来的残影,但那又如何,他见毕忱恢复往日的笑容与状态只觉得那又如何,他能够将父亲的爱延续下来,他是什么又有何妨。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毕羽辰却凋零在这个春天里。

毕羽辰在一天里第三次去敲毕忱的门仍然没得到回应后果断地打开毕忱的房门,他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试探性性唤道“父亲?”

迈步的双脚随着轻唤一点点朝床靠近。

“父亲,起床了。”毕羽辰颤着声音说道。

发软的双腿停在床边就忍不住地跪下,毕羽辰轻扒着床沿颤声说道“我做了您最爱吃的,起床吃饭好不好?”

无法控制颤抖的五指一点点朝毕忱伸去,当指尖触即毕忱的手时毕羽辰已然满脸清泪,他用力地握着那凉透的手将脸埋进床里抽泣道“父亲,您应一下我好不好?您舍得小羽吗?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您应一下我…”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被褥,温暖的掌心却再也捂不热长辈的手。

毕羽辰什么也不敢忘,什么也不敢马虎,什么都不敢不做,每月一次的身体检查,一周一次与心理医生的会面,合理健康的饮食,听从私人医生根据毕忱而建议的作息,良好的运动习惯,稳定的情绪,持续的心情愉悦…

他细数着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明明各种检查各种报告各种数据都告诉他毕忱是健康的,心理状态是良好的,是会长寿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无力的哀嚎无声地藏在泪流不止下。

父亲的千叮万嘱还徘徊在耳边,他带着万全的准备出现在毕忱的面前却只替父亲守了毕忱短短两三年。

胀热高温的脑袋生出泪水亦生出疼痛,毕羽辰顿时松开用力的五指轻抚着那冰凉的手背,他抬起脸边擦着泪边连声吐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起身的毕羽辰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熟练地打电话叫来黑车再拿着死亡证明去律师行取遗嘱再一一执行,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如临大敌般而是失魂落魄。

在毕羽辰抱着骨灰盒从建筑走出时就看见一字排开的长辈,他缓步到几人面前毫无语调地说道“他要我向你们转述原话,让我看看我当时错过了什么。”

几人皆下意识地闭眼皱眉,他们还没能从悲痛与回忆中睁开眼就听毕羽辰接着说道“他不要葬礼,他说碑和地早就有了,让他去该去的地方,他生来是毕忱,死去也该是毕忱。”

“下葬会提前告诉你们,抱歉,我先带他回家。”

几人无心目送那随着话语离开的青年,不过短短几年,如今毕忱也永远地离开他们,他们真的到了要频繁接受好友离世的年纪吗?

几人的心情就似身处之地般那般黑沉又压抑。

死在多年前的毕忱再一次死去,这一次的死亡没有葬礼,没有素未谋面之人,没有听不懂的语言。

安琳随便穿了条平日会穿的裙子就出现在毕忱墓碑前,林泽的黑色西装外套下是平时穿的衣物,齐正一丝不苟地着全黑正装,柯伟就似刚睡醒就从家里出来般。

柯伟弯腰撑在墓碑上看着那张遗照拍了拍墓碑说道“给你面子,来了,看吧,你就笑吧,当时我真的是刚刚睡醒,但今天不是,很给面子了吧?还特意把头弄成这样。”

那似睡成鸡窝的头随着话语微微晃动在墓碑前,柯伟无声地对照片笑了笑便重新站好。

一束鲜花从邱夫人的臂弯里落于墓碑前,邱毅然跟在其后放下一支未开封的酒。

齐正不禁吐笑说道“谁家弟弟像你一样带支酒给哥哥看的?”

酒随着话语被齐正的双手打开,却只是放在那里,就像立在墓碑前的几人只是站在这里。

送别与悼念无声地回荡在空气里,前后不一离开的身影皆带着叹息与悲伤。

齐正在持续已久的沉默里终是抬手轻搭毕羽辰的肩叹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毕忱的药是邱翼,他只不过是去找他的药了。”

毕羽辰迟缓亦木然地点了点头,齐正看着那始终看着墓碑不语的人无声地叹气又无声地离开。

墓碑前独站的身影望着遗照里并不熟悉的脸轻声说道“爸,我先回去了,改天来看您。”

多年后。

晴朗的天气让墓园都显得有些明朗,阳光落在一个个墓碑上反着光。

稚嫩的孩童指着面前墓碑旁的绿叶问道“这是什么?”

“坟头草。”男人随即应道,他将视线从那早已变得熟悉的遗照上收回便蹲下身朝孩童笑道“它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紫茉莉根。”

“紫茉莉根。”孩童天真懵懂地跟读道。

慈爱的笑容出现在已然带有岁月痕迹的脸上。

清风抚过,似逝者的欣慰又似对生者悼念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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