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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离开玄清学院之后，炮灰顺着山道下山，如今上山的人多是普通人，隔了一段路便有歇脚的茶铺，炮灰挑了个人少的茶铺，坐在临窗边看远处景色。

“您可别不信，我要骗你就是……”炮灰被一边的争执吸引了注意，见是小二神情激动，与几位茶客聊天，“我高祖父亲眼见过神仙，还被神仙救了呢！”

茶客都是不信，还有人嘲笑道：“你还不如说现在见过修仙之人呢。”

见旁人嬉笑，小二急了：“我老家原来在吴越的！”

此言一出，一片静谧，无他，千年前吴越的那场疫情实在厉害，是史官记述时都能落泪，亲历者都不忍再提起的一段历史。

“起先吴越只是大旱，百姓吃不上饭，但朝廷官府也不管，毕竟那时许多地方都吃不上饭，这种小地方也管不上。

炮灰抿抿唇，当年的天地灵气被修仙之人夺取，人间多灾，大旱也只是其中的灾祸之一。

“我高祖父是一家里唯一活下来的，听他说，”小二低下眼，“街上都是饿死的人，多有人发了失心疯在街上扯着嗓子喊怨，吃人的事也是常有。

“他不敢上街，只是躲在家里睡觉，醒了半夜偷摸出去掏野草。

“过了几年吧，疫情便兴起来了，妇女抱着死去的孩子在街坊哭喊，也不知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听高祖父说，邻人实在熬不住饿，去外面找食，晚上回来便活活咳死了。

沉默许久，不知谁叹了一口气。

小二被这声叹息唤回神智，终于回神，继续说道：“害，就在那个时候，有个官员带着个仙人来救人了。”

“那官我认得，之前在吴越押镖时看了一块碑，记载了他的救灾事迹。”

小二点点头：“是啊，他可是个大好人，这一来吴越是带着皇帝旨令的，走一遭就叫多少贪官进了牢，吐出多少赃款。之后亲自参与救灾，连着问了几日的吴越现状，问清之后去商贾家，道观寺庙能出多少粮食，还散尽家财买粮食。”

炮灰想起邻家哥哥那几日捉了不少贪官，脸色铁青，夜间也不休息，问那县令如今疫情波及到几处，有多少百姓能自给自足，又有多少能分发的粮食。

在连续得到三个“不知”之后，邻家哥哥一声怒喝，气得青筋直跳：“所管之地一概不知，还敢为官！”

这是炮灰第一次看见邻家哥哥露出如此怒色。

后来邻家哥哥与他一同去商贾家募粮，尽管受尽冷嘲热讽，邻家哥哥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咬死了要粮，商人见此只得捐出一些粮食。

夜晚两人踏着昏暗月光回去，路道旁躺了些百姓，进得气多出得气少，低低的呻吟声回荡在街巷中。

回到房中，邻家哥哥终是抑制不住，猛地抱住炮灰，将头埋在炮灰的脖颈之中，堂堂八尺男儿就此落下泪来。

他苦读十几载一滴泪未流，看见官场黑幕也未流泪，被商人讽刺时也未因为一身文人傲骨而落下泪，却因为眼见苍生疾苦而落泪。

他哽咽着说道：“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无动于衷！怎、怎能发灾难之财！”

炮灰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回手抱住邻家哥哥，一下下轻抚着对方的头。

（四十九）

“那官考虑得实在周到，还令‎‎男‍‌‎‌‎女‌‌分日领粥，小孩老人也不必与他人去抢。”

有人听了半晌，有些疑惑道：“那仙人呢？”

“您急啥，仙人就在后头，”小二摆摆手，“这饥荒算是解决了，但疫症还未解决，那官员请了几位军医来救治，分发药草看义诊自是不必说，但疫情还是未绝。

“我高祖父后来也染上了疫，只是大夫少病人多，无人注意到一个小孩。

“高祖父说，他不停地咳，咳得满衣襟都是血，就在那时，一道符咒打在他头上，他一下子脑袋灵光了，身体也好了许多。

“各位您看啊，这就是仙人下凡来救人了，一道符就能救一个人嘞。”小二神情激动，拍手说道。

“后来仙人写了许多道符，啪啪啪就往人头上贴，实在有人病的太重，他就往那人身体里输灵气，这么一来再配合着大夫的草药与官员的救灾措施，过了小半年算是好多了。

“只可惜官员后来被调走，仙人也和他走了，”小二思索之后又说道，“不过后来又来了一位仙人，两人大概是认识的，他帮着处理了灾后的许多事情。”

朋友送的聚灵符起了作用，聚灵符原本是修仙界的鸡肋符咒，因它吸收的灵气太少，几乎对修仙之人无用，对凡人反而有益。

所谓的写了许多道符，也只是炮灰用了几日的时间修改了纹路，使之更加契合凡人，而后照着又画了几沓。又或许是因为未入内门没能修习巩固修为的功法，炮灰的灵力不如内门弟子一般精纯，用于补助凡人正好。

炮灰在吴越的那几日见过许多人。

有经过救治后，连连流泪感激的，嘴中念得全是“多谢仙人”，尽管炮灰几次强调官府才是真正救灾，那些迷信之人却认定是仙人下凡。

也有经过救治之后指着炮灰破口大骂，骂他为何不早些出手，骂官府为何不早些救灾，非要大难发生才将往日的阴暗暴露出来。

一日，炮灰帮着大夫分发完药包，从小巷中绕路回家，就见一旁的木窗被推开，一位大娘说：“小伙，吃些食嘞，大娘看你忙一天了。”

炮灰接过对方递来的‎‍海‍‌‎‍‌棠‍‎糕，点点头。

吴越之地的甜点细软，清甜之中夹杂着半分苦涩。

当炮灰与邻家哥哥说起这些事情时，邻家哥哥停下写文书，而是笑着道：“人本就是如此，并非绝对的好，也非绝对的坏。”

“事情已发生，”邻家哥哥轻叹道，“只有尽力去补救，去反省，而不是自怨自艾。”

炮灰吃着‎‍海‍‌‎‍‌棠‍‎糕，点点头。

人们似乎总是如此，在经历苦难之后依旧一如既往，依旧生活在往日的街巷中，依旧努力活着。

疫情结束之后，邻家哥哥要被调去别地，虽说救灾之功是推给县令，但当地文人仍做了文章，更有人刻了碑，放在道旁供人观看。

小师叔便是这时来到吴越。

他与炮灰交流一番后，决定留下来安置一些阵法以聚集灵气，令吴越不会再遭遇如此大劫，阵法是内门弟子才会的，炮灰也不能跳出来说要帮忙，只得再多多关照几句便离开了。

临走前，小师叔突然问道：“你还会再回玄清宗吗？”

炮灰觉得有些奇怪，门中还有青玄道人，有自己的师长朋友，怎可能不回去，于是他点点头。

小师叔说：“无事，我只是觉得你……”说到一半，他又猛然住口，望了炮灰一眼。那一眼无端让炮灰想起初见时的朗朗明月。

“那你要走了？”

炮灰点点头。

小师叔垂眸，低声道：“你去吧，我只当你是……我的同门。”

炮灰骑马离开时，不自觉回身望了一眼。

小师叔依旧站在原地，旁边是过往行人，而他和他的剑一起模糊在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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