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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凛冬将至,却是个黄道吉日,漫天的薄雪也无法打消小城里头的喜事,从天蒙蒙亮开始,便有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大红的花轿从城这头抬到城那头,新娘子的嫁妆都装满满当当的,骄傲的展示给人们看。

在这样接亲送亲的队伍中,有一队最是体面,八个人抬的花轿,十六抬的嫁妆,早早搭起来的流水席,光碗就预备了上千个!

万响鞭炮从这头放到那头,震天一般的响,喜饼喜糖不要钱一样的派发给街坊四邻,甭管认识不认识,都可上前讨一封小小的红包。

人们在鞭炮声和吹打声中议论着,这是城里顶富贵的张家娶新媳妇呢,娶的是吴家的小少爷,坤泽养到今年十五岁,从不叫人多看见一眼,只是听说这小少爷喜欢乔装打扮了自己偷跑出来玩,并没有真凭实据,权当是个流言。

张家这样的家族,光宅子都有十几进,老爷少爷更是五花八门的,今日娶亲的这一位少爷,父亲早早亡故,母亲守寡二十年,终归是给自己争来了烈女的名头,贞节牌坊高高的树起来,很是为婆家争了面子的,说出去是添光添彩。

据说这位少爷常年外出,甚少回来,头三年还去了外国留洋,这几日抽空回来把这从小定下的婚约结了,也算是了了母亲的一桩心愿。

说来也怪,这样的婚事总是不应该着急的,大户人家不细细筹办半年,也总要筹办三个月,这回竟急的跟什么似的,三五天的功夫就发了帖子,过了三书,办了六礼。

新娘子家有些不懂为何这般急,张家便道在外国之事还未办妥,办了亲事还要去些日子,待再回来,岁数就大了,与外人看笑话。

大户人家要面子,因此吴家并未细细斟酌,这婚事原就是老爷子在时定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差个流程,如今走完了也好,省的小崽子不收心总想朝外头跑。

吴家原有三个兄弟,只有老大娶亲生子,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明珠宝贝,如今要送给别人,自然要细心装点,叫婆家知道小少爷在娘家的地位,不敢慢怠,因此这婚礼像是两头较劲,比着看谁家更气派些。

新娘子一大早就爬起来,换衣梳头,心中直腹诽自己像一封大红包,又努力去想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模样。似乎是十年前,还是九年前,订婚宴上见过一面,没仔细看就被拉走了,只记得是个天乾,面目模糊的像隔了夜的酥皮点心,头顶上盖的红戳晕成一片,谁知道原本是什么字?

这样的包办婚姻,报纸文章批判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不该,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暗自祈祷对方不要太难看。

十分可笑的一件事,相知相守一生之人,却是在新婚之夜掀盖头的那一瞬间才得以知晓对方的面貌,至于人品秉性如何,只能看个人的运气。

他再怎么不情愿,还是被盖了盖头推进了花轿,轿夫早就被塞了大红包,免得半路闹起脾气来,颠的新娘子头重脚轻,他们最会使坏,知道怎么颠的人要吐出来,当然若是新娘子家的人懂事,他们也晓得怎么只颠轿杆子,而不叫里头的人乱颤。

这样的婚事,有头有脸的乡绅官员齐聚一堂,张家里头叫得上叫不上的统统出席,只是有几个主事的脸上透出些不稳重,时不时的要去看怀表,互相谨慎的交换一句半句的,似乎很着急。

等了又等,像过了一个世纪,新娘子的花轿总算是到了门口。只恨这深宅大院的太急人,等人进了礼堂,又是一个世纪。

张家有言在先,新郎这回回来,船上遇到了强盗,因此受了些伤,腿上不甚利索,实在失礼的很。果然,新郎出场之时步伐显得格外沉重,面色倒是挺红润的,想来这伤并不影响晚上的洞房花烛。

新郎算不上英俊,只算不难看,平淡的五官点缀在不算立体的脸上,好在对男人来说,面目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东西。

来宾看完了新郎,不由自主的将审视的目光放在了新娘子身上。可惜新娘子盖着红盖头,身量也全给宽大的喜服盖住了,有那不讲究的专去看人家的脚,也被衣摆挡的严严实实,虽说这坤泽没有束脚的习惯,可要是一双过于粗大的脚,再好看的样貌也叫人倒胃口。

新郎的母亲端坐着,面上无悲无喜,一双常年看向地面的眼睛早就睁不大开了,即便是儿子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愿意穿的太过于鲜亮,那太不像话了。旁人要如何吵闹是旁人的事情,她就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像,不见一丝人气。

她确实是个好寡妇,二十多年专心念佛吃斋,不见一个生人,近身只叫两个丫鬟伺候,除却每年要去城外的庙里为亡夫祈祷外,她连院门也不常出,不戴一朵花儿,不擦一丝粉,连过年家中大聚也不爱去,更别提看戏听曲儿了——那是一个寡妇家该做的?

受了新人的拜,喝了茶,她便由着丫鬟搀扶着回去了,主事人匆匆忙忙的叫人把新郎也给搀了下去,引来了些不满,新郎官怎么也得招呼招呼客人,一会儿酒席不灌醉了怎么热闹?

主事人擦着汗,挨个道歉,只说新郎官身体不舒服,宾客纵使不满,也只能寒暄着落座,一刻钟后,酒席还未正式开始,突传来骇人消息,新郎官突发急病,已然逝世,享年二十八岁。

于是喜事骤变为丧事,大红的帷幔瞬间拽下来换了丧白,几百红灯笼一一挑了去,那些囍字后头的浆糊还没干已被奠字取代。

宾客们茫然,新娘子更是懵懂,他屁股刚沾在喜床上没坐热,就有人冲进来哭天抹泪的磕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话,紧接着,他身上的喜服尽数扒下,换成了丧服,一朵小白花别在了他的鬓角。

他被推搡着,像是一个供人观赏的人偶娃娃,噗通跪倒在了漫天的白雪里,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一张血红的双喜从手忙脚乱的仆人手中掉落,忽闪忽闪的飘落在了他的面前,融进雪地之中。

丹心敲响房门的前一秒钟,我好死不死的睁开了眼睛,下一秒钟砰砰砰的敲门声像是敲在我的命门上,烦的我想用被子裹住头,喊她去死。

可惜这注定是不切实际的,丹心的声音响起来:“少爷,少爷!”

我只能有气无力的回应:“进来。”

几乎同时,丹心已经推门进来了,我瞥了一眼藏在枕头下面的西洋怀表,指针不偏不倚的指向六点,一百六十九天,每一天都如此精准,令我实在怀疑,丹心上辈子或许会是个钟表,且从不走错任何一秒,咔嚓咔嚓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笑起来,丹心帮我拿了衣服出来,道:“你又笑,说了多少次也不听,给夫人看到要罚你多抄经书的。”

我道:“反正是你看到,难道你会去告诉她?”

“你啊,就看我心软,好了,快起来。”丹心连拉带拽的把我弄起来,给我换衣服,又是灰蒙蒙的蓝色,白色的罩衫,我实在讨厌的很,嘟囔道:“我不喜欢灰蓝色。”

丹心一点儿也不理会我,手脚麻利的给我穿上衣服,为我别上了小白花,我厌恶这装扮,连镜子也不想照,草草的穿了鞋,跟着丹心去了小佛堂。

张夫人已经跪在佛堂里念经,丹心说她五点钟便会起来念经了,我并不想要喊她娘,她压根不算我的娘,我娘会笑,会摸我的头,会给我做芝麻糊,会给我做衣服,会在我床头点小小的灯,她晓得我怕黑。

我垂下了眼睛和嘴角,轻手轻脚的迈进去,跪下来道:“娘,给您请安。”

她并不说什么,丫鬟给了我蒲团和手串,我跪在了她的后面,供桌上有两个牌位,一张照片,也不知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家的天乾命不好,一个是我公公的牌位,一个是我丈夫的牌位。

我用拇指拨弄着念珠,压根懒得念什么佛经,有些无聊的看着那张照片,看得出来拍照的人很尽心尽力,想要将这并不怎么好看的顾客照的体面些,可惜此人的五官没有一处好看,组合在一起更是谁也不服谁,我很少能看到如此寡淡的长相,每次念经都要盯着看上许久,或许,他死了是对我的仁慈,若是他还活着,我要看着这张脸吃饭,定然食不下咽。

当然,他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至少他活着,我起了床可以吃饭,而不是跪在这里给他念经到七点半才能爬起来。

我跪的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了,张夫人才舍得站起来,她平时说话的次数不多,只要一开口就是嘱咐我,让我安心跟着她守寡,一开始或许会不习惯,日子久了就好了,守的好了,能为张家争得荣光,贞节牌坊立的高高的。

张家有二十三座贞节牌坊,是城里最多的人家,我以前不懂这些牌坊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他们要我将青春年华和血肉活在一块儿,再用骨头去浇筑一座牌坊。

守多少年才能换这么一座冷冰冰的牌坊?我不敢去想,只知道张夫人自四十岁开始守寡,如今已六十又五,这二十五年间她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我今年才十五岁,那我要守到她这个岁数,岂不是要比她多守一倍?

离开了佛堂,总算可以吃饭了,早餐端上桌我照例要先伺候她,我们两个人,只有一盘青菜,不许多放油,不许多放盐,也不许放香料,只是白水锅里滚一滚,每人一小碗米饭,也不许全吃的干干净净。我又不能跟她一块吃,等她吃完了,青菜也没几根了。

或许是怕吃的太饱了会胡思乱想,张夫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七点半的这一餐吃完就要等四点半的,同这清汤寡水的早餐并无区别,吃完了再也不许用任何东西。

我疑心她并不是想我守寡,只单纯想把我饿死,然后把我埋在她儿子的身边。正这么想着,张夫人似乎料到了我的想法,夹了满满一筷子青菜到我的碗里,我连忙站起来,她便道:“我知道,你年轻,心里会有些不甘愿的,慢慢就好了,这荤菜与人无益,清心寡欲之人吃不得。”

吃完了这顿几乎没感觉的一餐,便又要回去念经,我的丈夫死了还没有半年,或许他的灵魂还不能安息,我要为他吃斋念佛,祈祷他的灵魂安息,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这是张夫人跟我说的,我当然不会这么乖的给他念经,大部分时候都在咒他。

于是又念到十一点钟,我一开始肚子饿,过了劲头以后开始想吐,以往在家里的这个时间,厨房里的香味早就传出来了,开饭的早晚取决于三叔要不要去打麻将,若他要早些去占位置,就开的早,若他晚走,便晚些,总是随性的。

六年前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并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吃饭,总是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后来甚至搬回了她在杭州的娘家住,除了逢年过节再不回来。因此大部分时候家里都是五个人吃,我们一家三口和二叔三叔,我们家的规矩小一些,并不会叫晚辈或者媳妇儿饿着肚子伺候,只是要注意些仪态。

我们家的厨娘已经做了十年了,她很会做剁椒鱼头,还会做血鸭,冬天她就灌一院子腊肉,随时摘下来切一切炒个冬笋,她还会自己做米粉,压出来扁扁的,煮一碗吃的人大汗淋漓。

她最疼我,有时候开的晚了,我悄悄溜达到厨房去,她耐不住我撒娇,会给我留些切好的火腿或者撕下来的鸭肉,还会给我做糖油粑粑,其实炸起来很麻烦,我又吃不了几个,冬天我嚷嚷着冷,便煮甜酒冲蛋给我喝。

想起在家里的日子,我有些恍惚,肚子实在太饿,饿的我头重脚轻,什么也不想做。我头十五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饿,如今才知道饿起来这样的难受。

也许我不需要守寡五十年,只消这么吃下去,我连明年生日都捱不到,死的时候只有一把骨头,倒是省了些木料做棺材。

念到十二点多一刻,上午的经算是告一段落,张夫人交给我一沓纸,一本经文,叫我誊抄出来,每一日她都会按照固定的数量给我这些,好叫我闭门不出,抄到天黑。

我领了这些,顺着连廊走,如今快夏天了,院子里还是寸草不生的样子,连一朵花也没有,春天的时候墙角曾经顽强的冒出一株小花,我每日回去都要偷偷看看,祈祷它不要被旁人发现,可惜它越长越高,花苞也越来越大,在盛开之前还是被清理掉了,自此之后,张夫人着人在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撒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再也没有花草长出来了。

她说,我不应该看花,那会让我心里有想法;不应该穿戴任何鲜艳的颜色,即便出了孝也应该如此,过于鲜艳的颜色会让人生出涟漪;我不应该去看戏听曲儿,因为这些东西总也避免不开男欢女爱;我不应该笑,笑容会勾出祸事;我甚至不应该走出院门,因为一旦见到旁人,我的心就会受到污染。

在连廊走的这几步,已经是我这一天最松快的时刻,我必须回我的房间去,我住在三楼,几乎算是个小阁楼,我要爬梯子上去,很长的梯子,大概有三个我这么高,这梯子是活动的,等我上去以后,丹心就得把梯子挪开,直到四点一刻,我才能再有出来的资格,和张夫人一起吃饭,再念俩小时的经。

我以前听说过有些人家的小姐未出阁之前会这样住在秀楼里,却不知道寡妇也要这样,丹心说其他人家的寡妇并不这样,应该是张夫人看我太年轻了,怕我惹出乱子来,才这样把我关起来,关到我年老色衰。

其实她不关着我,我或许还能守得住,她这般关我,我心里总也不服,我只是死了丈夫,难道就犯了滔天大罪?坐大牢也隔三差五能吃个豆芽吧?

进了屋,我把纸随便丢在了一边,张夫人给我经书就那么几本,我早早的就叫丹心买了纸来,赶着抄了一大堆,她并不知道我抄经书的真正速度,就算她哪天给了我没有预备的,这些我也只用抄一个小时就行。

丹心早在床底下给我藏了点心,我一口气吃了三块饼子,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得亏我带了自己的陪嫁丫头来,否则早已饿死了。

吃完了点心,我把小白花丢在了地上,脱了那身丧气的衣服,从柜子里翻出报纸来看,丹心每十天会给我带一次报纸或者杂志回来,她毕竟不是寡妇,有出去放风的机会,也不太多,每次去的时候她都会把这些偷偷的藏在衣服下面,不敢买的太多了给人家看见。

好在张夫人并不到我的房间里来,我不必太担心她发现我的秘密,她为了表现出自己死了丈夫的沉痛,不叫太多的人服侍,近身常年只跟两个人,有一个丫头前年岁数大了出去了,现在跟着的其中一个,是我那死鬼丈夫的通房,他死了以后就跟着伺候老太太了。

因为人少,这偌大的院子常年没有一丝动静,静的像是一座死宅,这里原本就是张家大宅顶顶边角的地方,几乎没有人会走到这门口来,也许这位置是张夫人为了守寡特别选的?那她也算处心积虑了。

在这样的寂静中,我看完了报纸,又从头看了两遍,每一个字都仔细的看了又看,丹心还要三天才能再出门,为了打发时间,我也会学着这些文章写一点儿东西,张夫人给我的纸正好派上了用场,写完了我就压在箱子里头。

放好以后,我从里面拿出了一件衣服垫在了箱子上,趴在上面闭上了眼睛,我有六个大的樟木箱子,里面放满了我的陪嫁,都是我娘的心血,她为了我出嫁,从三年前就开始绣嫁衣,她还用了一年时间做了八双鞋子,针脚细密,花样精巧。其实她不必做这样的活计,只是我不会,她怕我给婆婆说嘴,才替我做了。

她的心血并没有派上用场,这八双鞋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张夫人是不会穿的,她只穿黑色的麻鞋,我也只能穿这样的鞋,我娘给我做的衣服只能压在箱子里,永远也不能见天日。

我很想她,可我不能见她,我是寡妇,我不能回娘家,她不能来张家,我给她写了很多信,告诉她我很好,张夫人对我很好,她从来不会虐待我,也不会责骂我。

其实我想,张夫人并不是为了虐待我,她只是让我跟着她过一样的日子,她认为这样的日子才是我们应该过的,才是我应该过的。又或许,她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张家这样的人家是要面子的,她守不住自己,会给张家抹黑,会让族人蒙羞,所以她只能这样让自己守住,同样也让我这样守住。

我不懂我在守什么,难道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便是贞洁?若我在婚礼上暴毙,我的丈夫会为了我流一滴眼泪吗?我想并不会,他只会骂我,骂完以后一头扎进通房的怀里,同她寻欢作乐去了。

他有很多通房,我知道,他从来也不会为了我守身如玉,等我入了门,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姨娘,在外头设小公馆,万幸他死的早,我不能想象他用那双碰了无数人的手触碰我的样子,那会让我崩溃。

可他死了,我还要为他守身如玉,守着这房子,这牌坊,这照片,他的老娘。我只是跟他拜堂,他连我的盖头也没有掀开,我就得做他的人一辈子。

我会活很久吗?我害怕的蜷缩起来,我会活六十年吗,我会活七十年吗?我会长命百岁吗?

也许我不会活的太久,因为这里让我畏惧,每天八点以后就要熄灯,不许再有任何光亮,每一件家具都像是长开的血盆大口,要将我吞吃入腹。这里的每个人也让我畏惧,张夫人没有表情的脸像是阴魂不散的梦魇,每每入夜,我都会梦到自己变成了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我的皮肉和骨肉都黏连在了上面,我无法站起来,永生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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