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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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气球在天空,飘啊飘,轻盈又自在,随手一割,它们就从地球上断裂飞去。
穿着一身自制树皮装的一十九号呆呆望了那朵逐渐远去的五彩云一会儿,转过头来控诉我:“你把叶子弄丢了。”
我扯下他脖子上的气球线,顺手从他身上掰下一块儿破布缝成的树皮,尝了尝,很干净的味道,应该每天都有清洗。“乖,你已经长得很茂盛了。”
十九号咧开嘴朝我笑了一下,一笑也像是老树裂开了皮。他曾经在一场大火中半个身体被烧成焦炭,必须活在妄想中才能接受自己的痛苦,而今那张脸上根本做不出表情来。可我依然能够看到他在努力地微笑,眸子亮亮的,对我说,“是吗。”
“是的。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疤痕。”我为他理理衣物上沾染的尘土,理理他的号码牌,“十九号不需要叶子也可以很美丽。”
十九号呆立了一会儿,似乎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苦恼,“那我是应该把树根给你,还是应该把花给你呢。”
我望了望他头上用餐巾纸折出的简易花朵,“让它们开在那里吧。”我只要一根树枝就好。牵起他伸过来的黑乎乎变形的手指,放到嘴边吻一下。正道别时,护士小姐们凄厉如野猫一样的声线从疗养院如茵的草坪和小丘外面叫起来了,“四百一十九号,四百一十九号你的治疗师在找你……”
见鬼。老子匆忙忙攀上围墙,朝那棵正为我一朵一朵往头上戴花的小树打个拉拉链的手势,“保密。”小胖树傻乎乎地点头,真可爱。老子带笑的嘴角还没合上,就失脚从围墙跌下,摔了个狗啃泥。
黑衣大汉们无声地围上来。操,老子上次分明勘探到这块是唯一没有守卫的死角,怎么一夕又变化了。
我摸着磕疼的下巴爬起身来,扬起手臂,动动手指,“嗨。”
墨镜男们纹丝不动。
“那什么,我就是随便遛遛……”一不小心遛上墙了。老子被自己冷出一身鸡皮疙瘩,挥挥手抹掉脸上太过无耻灿烂的笑,“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这就回去了啊。”
保镖们不知从身后哪个角落弄出架伸缩梯,架上墙送我回程。妈的,家夥还真齐全。老子在心里把他们那畜生小主子骂了一万遍,腿一蹬,扭着屁`股以极其难看的狗刨式又爬了上去。
这下可难办了。老子骑在墙头,左边是我那便宜哥哥雇来的超酷守卫,战斗力世界一流,右边是疗养院一群少女熟女修女护士姐姐,叽叽喳喳起来能轰炸半个地球。两边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墙上的我,像鲸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时刻等待着将我侵吞入腹……老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裤子拉链,小白内裤包着的肌肤才露了不到一半姐姐们就捂着眼尖叫起来,而那边厢黑衣人已经迅速地背过了身。
叫什么叫。这屁`股都好多年没被李重晔操过,早就干枯成老屁`股了,这样你们还叫。老子叹口气,猥琐地将长裤往下面那群姐姐们丢去,然后在一地纷乱的莺啼燕鸣中,迅速落地,消失在树木和草坪之间。
在我脖子上挂着个银质的口哨,住在对面房间那成天在墙上画五线谱的抑郁症音乐家六十九号送的。老子可宝贝。需要的时候用力一吹,你看,那因为痛失爱子而精神失常的四十一号,就推着婴儿车,从草坪的另一方赶了过来。
刚好跳墙时摔了腿脚,有顺风车当然要搭咯。老子跪在婴儿车的篮筐里面,冲身后那一群赶不上的美人姐姐们放肆地尖叫,炫耀,而四十一号一直看向我的目光温暖和善,叫我沉醉。下车时我抱了抱他,说一声谢谢爹地,换来四十一号送我的美味奶嘴。
老子津津有味吮`吸着牛奶汁,从一颗树跳到另一颗树后面,不时指使精神分裂的天生演员先生们帮我说几句谎,或者狂躁症的大叔们为我向追踪者们挥几下拳头。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运动过,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一层汗,阳光将一望无际的绿草坪和白色疗养楼晒得鲜亮,又打在背上,极为舒服。气球和风筝在天空自由地飞舞,那蓝天广阔到几近澄明,因着它们的点缀,显得更为艳丽。而身后不时传来古老的竖琴和优雅的小提琴,还有智障的小姑娘们无邪的欢笑声,有几个恍恍惚惚,在治疗师的守护下爬上高塔顶端,新鲜的羊皮靴子和小红裙在天幕之下,旋转出快乐的弧线。
这里是这城市最好也是唯一的精神病院。不知当初修造者发了什么疯,居然直接建在城中上风上水的最佳地段。有活水,接地气,阳光经年普照,树木四季常青,没有衰败,没有阴云,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和美丽。
只可惜里面的人都没有名字。从住进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是胸牌标出的一串数字。老了死了,也只是后山多出一块墓碑,档案袋销出一个编号。当然这一切于这里世外桃源般的日日欢愉是没有影响的。我们是一群早就从时间和人世里放逐的精神病人,不知生,不知死,不受伤害,在天空和上帝沉默的庇护下,拥有着钻石一样永恒的,坚硬的快乐。
一群正常人类肯定斗不过一群精神病。到最后老子都觉得怜悯了,从树枝上蛇一般倒垂下,翻眼皮和吐舌头的鬼脸,惊得护士姐姐花容失色。
我笑一笑,她就脸红。真可爱。我主动地凑上去卖乖,刚叫了声“姐姐……”柔弱的护士小姐就一手刀将我劈得满脑都是小星星。
大概如何有效率地制服病人也是她们的专业素养之一,不过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连个女人也能推倒了。我躺在担架上,身上着了五花大绑,被一大群人抬着往治疗室走去,晕晕乎乎地想。这些年来身体越发不济,时常能感到虚弱和空乏,偶尔摸摸肋骨,便惊觉自己一点点肥肉都捏不出来了,仿佛是脱离了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的枯竭生物,靠着一副骨架在行走。
那一定是变得非常丑了……三年来慕锦已经长成这个样子,个儿高了,声音粗了,那张脸从前还勉强称得上小孩子般可爱,现在则完全长开成不男不女病怏怏的怪物。一定没人喜欢我了,谁会喜欢灰不溜秋的小丑人。李重晔不来看我,护士姐姐也不爱我……都是只看外表的东西。我叹口气,挣了挣身上的绳子,“你们别这样……”
没人理我,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不需要被搭理。一直都是这样,在这里,快乐的时候真快乐,孤单的时候也是真孤单。
如果不能疯疯癫癫,为自己制造出很多很多的快乐,那么便只能承受很多很多的孤单。
不理就不理咯。手背搭上眼睛,从指缝里泄露下丝丝缕缕的阳光,温暖闪耀,刺人眼球。曾经也有人像这午后暖阳夺目,我闭上眼睛,恍然想不起他的脸。和风太好,一下一下像熟悉的抚触,我便觉得四肢都化开,要在一片微红的蔷薇香里逝去。
“别这样,姐姐,别绑着我。我没有病……”这样的话在疗养院已经被重复得太多,如同大醉的人宣称自己没有饮酒般可笑。说了也不会被认真地聆听。我却仍尽力冲她们拉动两颊肌肉,笑得像个开心的正常人,“我真的没病啊……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的摇尾乞怜为我换来一点点喘息的机会。有位戴粉色礼帽的年轻小护士偷偷帮我松了松绑。我可感激她……然而感激的眨眼还没有完成,我就被倒垃圾般倒在了治疗室的沙发上。
女人真可怕……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绝尘而去,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间封闭的小小的屋子里,胆怯地吞了吞口水。好吧,男人更可怕。
屋子正中拿油乎乎秃顶的男人停下书写,核对我的胸牌。“四百一十九号?”
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我所谓的病没有分毫起色。反倒是每个都最先注意到我的胸牌。这倒霉催的。老子摊开手臂,任他做了例行体检。医生的探照灯在顶起我下巴观察的时候不知怎么停留得久了一点儿,老子靠在椅背上扭动起来,他才后退几步,问我是否害怕。我瞪着他否认自己的幽暗恐惧症,医生却仿佛了然,顺手拉过面镜子。那男孩苍白的面容从镜中浮现出来,眼眶内盛了两粒冰珠,通过视觉滑入我的胃里,冷冷的叫人恶心。老子烦躁,困在椅中像头鬃毛竖起的狼,浑身都是刺,恶毒地一拳打碎镜子,攻击他,攻击我目力所及的一切。
医生围住我的压制的手臂叫我安静了一点。可是没有多大用的,我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但那不是他。我渴望的人把我丢弃了太长久的时间,我已经冰冷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我
觉得世界像个万花筒旋转扭曲得可怕,而一派卡通的变异的抽象的画像里,终究找不到我的木马,找不到一个人,陪我过家家。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检查……时而疯狂,时而就不自觉地开始呓语。意识仿佛割裂成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拖着尾巴飘在上空,看着另一个自我迷狂地表演。从我的心里脑里,却又自发地演绎出一整套完整的逻辑,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完整和正确啊,他们,他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传说地母盖亚以处`女之身,生下了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乌拉诺斯之子将父亲的阳具丢入大海,阳具射出的滔滔精`液在海中翻滚成白色泡沫。从泡沫中诞生了爱与美的阿弗洛狄忒。近亲相奸才能保证血统纯正,而同性之爱才是唯一的完美。那时候世界多么年轻,希腊人就已经编造出许许多多的故事来辩护罪孽与乱伦,医生医生,你明白吗。
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想亲吻自己的母亲。
我闭着眼在幻想的世界兀自沉醉,浑然不觉医生用来诊断的双手已经摸上我的肩膀。待到惊觉时,对面那双眼睛全然写满色`欲的痴迷。他扯着我被捆缚的双手将我摔到办公桌上,操`你妈`的变`态猥亵狂,老子将手背都磨出血,从绳子里挣脱。那老头在激动中扯落我紧实的袖扣,左手手腕丑陋扭曲的疤痕乍现,我彻底像个疯子般尖叫起来。
李重晔踹门冲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叫,胡言乱语,神神叨叨,可是那老头已被我用台灯砸出血。只有一点血迹,可我已经觉得很多。全部都是血,一大片一大片落入视野如罂粟盛开,从毒里长出了妖娆的花。坟墓无穷尽,十字架和荒草中钻出冰冷的幽灵,咧嘴笑着挥手,我才不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走。老子扒在李重晔肩头紧紧攀附着他,像绝望的藤蔓一支一支缠上雄壮树干。哥哥,你终于来了,坏人都被赶跑了吗。
他有力的大手抚`摸上我的后颈,暖暖地贴上一块永动的热源。微凉的镇静剂刺入皮肤,顺着血管汩汩流淌。我便觉得很快乐啊,终于可以释去重负,蜷缩在他无所不在的体温和怀抱中间,安宁地沉睡过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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