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长河的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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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乐之后的疲倦中，闻迩时常做梦，梦见过去、未来，或是他做出不同选择的时间线，最常出现的还是纳加阔特的山巅，远处的喜马拉雅山脉高不可攀，板块挤压造就的群峰之中，一座火山却持续寂静地爆发，炽热岩浆翻滚喷涌缓慢流淌，他在迷蒙之中想要抓住闻依的手，却发现自己正独自走在红色长河的岸边。

大一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于五月底的一个傍晚，同课堂的两个与闻迩关系亲近的中国学生邀请他一起去吃顿饭，盛情难却，加之先前已经推脱几次，便答应了。他回家放下书包和闻依谈及这件事，闻依反应平淡，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他，看得闻迩心中本就摇摆不定的天平颤抖得更加厉害。正当他要眼一闭心一横再度推辞时，闻依说：“好。”

闻迩心中的不舍竟膨胀得更加厉害。他暗暗斥责自己不该跟个分离焦虑的小狗一样，一方面又为闻依的态度敢带些许不安。平心而论，一个拥有自己社交圈的大学生和朋友出去吃顿饭再平常不过，没有任何理由能成为阻挠这场聚会的原因。可闻依先前不是这样的，他溢出的控制欲像孤狼紧盯着猎物羊羔，纵然闻迩曾不喜他这样的行为，对方乍然放松的颈链倒让他惶惑不安起来。

“吃完饭可能会喝一会儿酒，如果我回来很晚，你就先睡觉——我不会回来得很晚。”闻迩补充道。

“不用顾忌我。”闻依说。

那诡异的不安又出现了。亲了亲闻依，闻迩出门吃饭。

小镇上唯一的川菜馆中，几个同学已经在角落的桌边等着他。闻迩走过去放下包，先喝了口水，才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旁人起哄道：“没关系，你肯来就好了。你不知道请你出来一次有多难。”

闻迩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一桌六人，连同闻迩在内只有两个男生。这个专业的确女生更多。闻迩并不是中心，所以话题不会一直围绕在他身上。许多女孩子的话题他不太懂也不插话，便一直吃菜，偶尔和对面的男生聊两句。嘴里吃着东西，更多还是在想闻依在家里干什么。

他下午出门前已经把晚饭食材准备好放在厨房灶台上了，做起来应该不难。不过闻依这两天状态不太好，也拒绝了和闻迩一同出门去转一转。闻迩有些担心，吃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

迩：记得吃晚饭。

过了一会儿，闻依回复：嗯。

闻迩还是不太放心，问他：东西都在厨房，看见了吧？

“心不在焉的，你在和谁发消息呢？”忽然一道笑语凑近响起。

闻迩下意识灭了屏幕，愣了一下，才看清身边女孩探究的笑意。他说：“没什么。”

女孩善解人意又暧昧地笑笑，不说话了。对面男生调侃道：“我看是男朋友吧。”

“闻迩有男朋友？”这下轮到旁人惊讶了。

转眼桌上的话题就集中到一块儿了。大学生活的话题除了课业就数八卦最吸引人。被五双兴致盎然的眼睛盯着，闻迩哭笑不得。他们都是朋友，平时关系挺亲近，也早早知道闻迩的性向，闻迩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他想了想，决定撒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话。

“嗯，我有。”

五双眼睛顿时更亮了。

“那么说，之前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合租学生公寓，你不同意，是因为要和男朋友住一起？”

闻迩点头。哇声四起，他不好意思地、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毛血旺低头吃，试图遮掩自己有点红的脸。这饭桌上一半的人都没有对象，闻迩平时丝毫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哪知突然跑出个男朋友来，那一半的单身人士顿时觉得己方阵营被抛弃了。

“你早说嘛，”身边的女孩嗔怪道，“我们还以为你不喜欢跟我们在一块儿才出去住的。”

对面男生幽幽道：“看不出来，藏得挺深。难怪你这么难约，感情是把对象排第一位。”

“你平时没事一直呆在家里吧？这么宅，也不怪我们觉得你单身。怎么不见你们出门玩呢？什么时候出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呀。”

闻迩说：“他不爱出门见人。”出门去的地方也不是一般情侣约会的地方。闻迩在心里默默补充。这辈子在他朋友眼中，闻依只能做个隐秘的从不露面的地下情人了。

“是谁呀？是我们同校同专业的吗？”

“不是，在隔壁上学。就最近过来一起住。”

“不是我们大学的？”角落的女生敏锐地抓住关键信息，“你们是高中同学？”

闻迩点点头，笑了，心想岂止同学，还是兄弟呢。想到这里又生出些愁闷来，觉得身旁围着起哄的朋友与他距离还是那么远。哪怕是再交心的朋友，他也绝对不可能透露出一点点闻依的身份。

情窦初开便维系至今的感情总是惹人艳羡的。这几个纷纷吃得更快，把这当成了上好的美味佐饭小菜，风卷残云地把桌上菜扫光了，拉着闻迩去酒吧，势要一闻这份爱情的起因经过。

闷在心里太久，闻迩也很想与人倾诉，哪怕是蒙着一层谎话包装。不过他和闻依的事似乎并不算世俗意义上的美好，反而充斥着争吵，怀疑和分别，饭后的八卦酒会大概要因此变成苦酒会了。

果然如他所料，谈及他们的相遇，他们的冲动，因为心意难通导致的分别，以及后悔万分之后的复合，讲到最后，连最健谈的女孩都只是一个劲地沉默喝酒。

真是坎坷。闻迩心想，若没有血缘的联结，他们也许会在数个节点分道扬镳，再也不相见。

“真坚强，”他的朋友们说，“换作是我，也许早就自杀不知道多少次了。”

是啊，闻迩也这么觉得。其实闻依也做过许多次尝试吧，痛苦难熬的夜晚在他小臂上留下刻度。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他的朋友们不再提及让他带男朋友出来玩的事，拍拍他的肩膀，转而聊起其他轻松些的东西。

酒吧里灯光昏暗，卡座上头吊着淡‎‍‌‌黄‍‎色‎‍‎的灯，圈出‎‌私‌‍‍密‎‌的一个圆，包容不同的人在其中吐露心声。闻迩的指腹在杯沿慢慢滑动，所剩无几的冰蓝色鸡尾酒液体像一小块沉默的海。他忽然很想闻依。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四十五，他给闻依发了一条信息：“我现在回来。”

闻依没有回复，上一条信息也没有回复。闻迩顿时有些担心地皱起眉。旁边朋友见他动作，说：“要回去了？”

闻迩点头，“下次约。”说完便离开了酒吧。

外边不比酒吧内部的闷热，一出门身上的热度便被吹散些许。闻迩扯了扯外套裹紧，立刻往家走，一边拨通闻依的电话，一边心中后悔还是不应该把闻依一个人放在家里。电话响了许多声，闻迩的心越提越高，几十秒后，在自行挂断前，终于被接通。

闻迩稍微放下了心，问：“闻依？你在家吗？”

电话可能开着免提，那头只传来阵阵电流声和环境音，过了许久，闻依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了。你吃晚饭了吗？”闻依问着。路上人不多了，都在酒吧里蹦迪，还有穿着短裙的女孩们在门口排队等待进场。闻迩没有太多心思去关注这些了，一边回想家里的锐器是否都收起来了，一边哄着闻依说话以免他挂电话。

闻依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你不要跑。”

闻迩说：“你把手机拿近一点，好不好？我听不清你说话。”

“我说，你不要跑。”

“嗯，我不跑。你现在在干什么？”说完，闻迩把手机拿远了些，远离自己停不下的喘息，脚下不停，飞快往家里赶。

“……没在干什么。”闻依说。

“等我回来，我抱着你睡觉，好不好？”

得到回应的间隔很长，闻迩耐心地等着。闻依一直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挂电话，通话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闻迩开门进屋才挂断。

屋子里亮堂着，是闻迩出门前开的灯，闻依坐在沙发角落里低头蜷缩着手脚，还未熄灭的手机在边上发着荧光。他随着开门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经过几秒停顿，才将视线汇聚在闻迩身上。

闻迩扔下包过去摸他的手，一片冰冷。他不需要去厨房看就知道闻依没有吃饭，可能在他走之后没多久就没有力气起来了。

“难受吗？”他走过去抱了抱闻依，那具身躯在他掌心中微不可查地颤抖一下。没有回答。

闻迩走进厨房，忽视没动的食材，快速架锅淘米煮起小米粥，又去浴室接了温水端来帮闻依擦身体。冒着热气的毛巾细细擦拭过脖颈、锁骨、伤痕累累的手臂，闻迩面不改色，攥住试图抽离的手，轻柔地捂着那些伤疤。闻依的左手情况不好，积年的割划难免伤到肌肉，加之先前扭伤过，因此一到湿冷阴雨天骨头缝便隐隐酸痛。没办法根治，只能靠闻迩平时多帮他护理。

“不要管我。”闻依低声说，“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闻迩摇头拒绝。“小米粥一会儿就煮好，喝一碗，我带你去睡觉。不想睡我陪你躺着。”

“你的朋友呢。”闻依说。

闻迩想了想，“还在喝酒吧。”

“出去，别在这里。”闻依说，他的语速比平时慢，发病让他的反应变得迟缓。他轻蹙着眉像在思考，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痛苦的神色，“不要和我，待在一起。”

闻迩谨慎地没有贸然回答，而是说：“我们之后再说这个。”

他心中浮出一丝酸楚。他知道闻依正在和坏情绪纠缠，说出的话并非出自理智和真心，可正是如此，才让他更能窥见平静表面之下的痛苦和自我诋毁。他们重新在一起离不开闻依的回头，而在闻依看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再度将二人推进了同一条河流，即便闻迩许多次告诉他“我爱你，和你在一起是我自愿”，他依旧执着而不留情地自我攻歼，认为自己是这段关系的罪魁祸首。

一根铁丝不可能经历数千次弯折而不断裂。人的忍耐能力也有限度。闻迩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闻依相信他的爱发自真心，更害怕他这样强迫闻迩走回原来正常的轨道之后，某天不声不响地再度离去。光是这样的想法划过脑海便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如果他们之间再经历一次分别，他就永远不可能找回闻依了。

其实有闻迩留心着看诊吃药，闻依这两个月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今天的这一次，或许是自己出去吃饭引起的。

他满腹心事地收拾客厅，然后端来煮得软糯的小米粥硬哄闻依吃了大半碗，随后让他吃了药，上床休息。闻依像电量耗尽的机器一样不声不响地待在床角，额头抵着曲起的膝盖，背脊弧度让他看起来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闻迩把他的手脚塞进被窝，又扯来毛毯给他披上，静静坐在他身边，说：“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

昏暗房间里，两道呼吸彼此起伏纠缠。过了许久，闻依疲倦的声音响起：“你不该跟我在一起。”

闻迩说：“为什么呢？”

也许不是因为处于咨询室的环境内，闻依并不说话。但闻迩不必猜都知道是他又在无限贬低自己的价值。闻迩接着说：“和我在一起，让你很有负担吗？”

闻依说：“不是。”

“那就是反过来了。”闻迩说，“但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你也不是我的负担。”

闻迩说：“你觉得离开你，我会变得更好吗？”

“……是。”

“我不这么想。这件事你已经做过一次了，而我不觉得离开你让我更开心。我一直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因为你带给我的快乐远甚于我独自生活。也许我们之间的确存在问题，但不是只有完美的关系才能存在于世，而且，分开并不会解决我们的问题。”

不知道闻依有没有听进去，但他的肩膀松动了些，抬了抬头，低声“嗯”了一声。

“你现在情绪不好，很难受，对不对？”闻迩凑过去，轻轻抚了下他的后颈。

闻依闭上眼睛，不掩饰神色间的疲惫，点了下头。

“那就先休息，现在不适合考虑这个问题。”闻迩亲了亲他的嘴角，“我会让你知道你多有价值、对我多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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