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马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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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长久的焦虑得到缓解,晚上闻迩睡不着,许多消隐的过去的记忆隔三差五地浮现。圣诞节之后便是新年,烟花纷纷在零点的夜空绽放时,他回想起那个曾诚心许下,又被遗忘掉的愿望。最终得偿所愿的闻迩心中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睡着的闻依,默默向那“不知名的存在”表达感谢。
为期一个月的圣诞节假期很快到了尾声,因为这场意外他们在国内逗留了远超预期的时间,一月中旬时,不得不起程返回英国继续学业。案件当事人的裁决尚未完成,但若有需要,他们在英国也会收到消息,远程参与。陆秋雨让他们宽心,给他们各打了些生活费,将他们送离机场。
这段时间闻迩将诊断书内容看了很多遍。他还记得当初陆秋雨告诉他的话,医生已建议闻依暂停学业进行修养,独居学习、无人照看的状态会使他发病的潜在风险增加。
而在回国前,闻依已和学院进行沟通,在出具的专业诊断书的帮助下,他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了休学申请,学院院长和许多知晓情况的教授纷纷回复邮件宽慰他要将健康排在首位。
闻依因此,来到了闻迩生活的城市。
不知是受谁的影响抑或就是他本身的意志,闻迩大学所在的地方和闻依的十分相像。建筑风格、风土人情活似翻版复刻。
头几天里,闻依在闻迩的单人学生公寓住着。独厨独卫,住一人绰绰有余稍显宽敞,两人则略微挤了些。距离租期结束还有近半年的时间,闻迩不愿叫闻依住在狭窄的地方(同时公寓也不允许多人居住),于是在剩余几天假期里他马不停蹄地转租、看新房、沟通搬家,他的朋友也帮了些忙,终于在开学后的一周内,连行李带闻依一起搬进了一栋两室的新房中。
年初不是租房的好时候,能找到这样一栋租金合适、地段差强人意的房子实属不易,虽然离他上课的地方和市中心稍远了些,但附近有一片极宽阔的草坪和开放农场,散养着孔雀、羊驼、鸭子和一匹小马驹。多雨的天气里空气中弥漫着草叶的清香与动物毛发湿漉漉的气味,闻迩心想闻依喜欢动物,那么有得必有失,希望这一点他不要太介意——看过房子的闻依也的确什么意见都没有。在某些方面,他实在低欲望得令人吃惊。
本着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的原则,房租闻迩和闻依各出一半,而日常生活里则完全不细分。好在闻迩过惯了节俭的生活,闻依也没有意见,他们的生活花销并不大。闻依在医院的心理急诊住院结束后便转去了私人心理咨询室,每两周复诊一次加之购买治疗药品,这是他们生活中开销最大的地方,而闻迩坚持认为这绝对不能省。
他再也不愿意看见闻依身上再多一丝伤痕。心里也不可以。
作为同居亲人的闻迩同时也以固定频率与心理咨询师沟通着。虽然他的专业课程中有一半是心理学,但相比尚未钻研成熟的理论,闻迩选择相信专业人士。除却不可透露的隐私,他从对方那里获得了许多建议,远比网页搜索的值得信任。
不上学的闻依无事可做。所幸大一的闻迩课程量和作业量并不多,他便有许多时间陪伴闻依。他们每周两次去往市中心,一方面采购生活用品,另一方面叫闻依接触些人气。在异国他乡他不必时刻绷紧谨慎,哪怕成天臭着一张脸也不会有半个人对他指手画脚。在超市里穿梭时他负责推着推车跟在闻迩身后,并在他举起食材询问时做出点头YES摇头NO的指示。若得首肯,闻迩的任务便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将这些食材排列组合成一日三餐。不过他并不完全听从闻依的判断,毕竟再怎么亲密的两个人还是有口味上的差异,他可以容忍闻依每一次逛超市都要买上海青和胡萝卜,也乐意将它们做成菜端上桌看着他吃下去,但绝对不会主动伸一次筷子。
闻依对吃的不挑剔。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买的菜大部分都不会是闻依讨厌的。因此做饭对闻迩来说不算难事。早餐最省心,热两杯牛奶,烤四片吐司,煮两个鸡蛋,若是时间宽裕的没有课的早晨和周末,他会再切几个小番茄或者黄瓜片。午餐和晚饭则随机挑选。在课业学习之外第二费心思的事情,竟然是怎样才能让闻依多吃一点、吃得更有营养些。
偶尔遇到赶论文、小组作业的情况,闻依会代为做饭。但闻迩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最次也要指定菜式。原因无他,闻依实在太懂糊弄学精髓,如果精力不济,做出来的东西仅仅保证能吃。在一次因为小组作业讨论后组员一同在外吃饭,回家发现闻依的晚饭是盐撒水煮西葫芦和海虾之后,闻迩第一次因对方的饮食习惯而和他生气。要说不营养,倒也没有,可是亏待味蕾,做饭和英国人一样实在不可以!
他做饭,闻依便负责洗碗。而这样的闲暇闻迩不会消耗在独自看视频或者打游戏上。他珍惜每一秒和闻依共处的时间,像一尊望夫石一般碍在闻依身边看他;或者从背后圈着闻依的腰,他的身高始终没有超过闻依,便贴着他的肩窝,透过他的肩膀注视锅碗瓢盆如何一个个在他手中变得光洁如新。闻依手里全是水,嫌他碍事了,略一侧脸,抬手将指尖水珠弹到闻迩脸上,看他猝不及防地紧闭双眼往后一缩,脸上便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等到下一顿饭吃完闻依站到水池前,闻迩还那么做。
暖阳照耀的难得晴天里,闻迩会在没有课的午后带闻依一起去外面散步。草坪上长满了英国人,更有甚者带着狗出门玩耍,不同种类的狗在草地中心混乱地追逐奔跑,训练交友。闻依偶尔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幼时被迫失去的小狗。闻迩提议他去摸一摸身旁被主人牵着的,用乖顺眼神看着他们的雪纳瑞,闻依摇头拒绝。他们去往农场。
孔雀并不总是出现,更少见有人叫它乐得展示自己绚丽华彩的尾羽。羊驼和鸭子不喜人。小马驹独占一片草场,它视力极好,每当人出现在铁栅栏边缘,不被缰绳和马厩拘束的它便踩着轻快的蹄音哒哒哒跑来,棕白相间的皮毛让它像一块在融化的牛奶巧克力。它睁着明亮、圆溜的眼睛,里面透出纯净无暇的好奇和善意,用湿漉漉的鼻尖和嘴唇凑近磨蹭闻依伸出的手掌,撒娇讨要几块胡萝卜和草饼。
多阴雨的初春时节,他更常陪闻依呆在家中。屋门打开后便是客厅,穿过两旁分布厨房、卫生间和卧室的走廊,便来到后门,门后有一片小院子,一侧是混乱的树丛,另一侧为邻居充满水锈的墙壁。极目远眺,一座山丘在灰色雾雨中若隐若现,落叶在狭窄山道上积了厚厚一层。他们待在临靠透光窗户的客厅沙发上,闻依安静看着或从国内带来或从市中心书店购买的书,闻迩捧着电脑坐在地上,时不时发出被论文和文献折磨的焦躁叹息。对这种扰人动静闻依通常十分包容,只有在难得觉得他好烦、或是他很可爱时,轻轻踢他一脚,再用一个吻制止他马上扑过来抱个满怀的念头。
电子设备成为闻依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谁的消息都不回复,手机电脑由闻迩保管,只有在状态很好时,才会打开看一眼。
闻迩对他未得到回复的消息始终耿耿于怀,但一句话不曾对闻依提起过。在过去的裂痕已然开始弥合的现在,让过去成为过去远胜于对方无情的“不想理你”的解释。
不过闻依足够敏锐。
“你想看我的手机吗?”他说。
他把充满电的手机拔下插头,递给闻迩。
“密码你知道。我也没有可以聊天的人选。你想看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闻迩愣怔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偷窥被发现,连忙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以表避嫌。
他的确想看一眼,看看闻依究竟为什么不回复他那么多信息,看看是不是这部手机出了问题,或者软件本身存在bug,若是如此必得开坛作法将程序员祭天。不过如果真是闻依不想理他的话,这一举动就太笑话了。
闻依不吃这一套,却也不逼问。他现在很擅长用沉默让闻迩自己吐出真话来。当然,这背后的真相只是闻迩经不住诱惑和考验,和那张相似但比他更好看的脸庞对视一久,他便血液上涌,心动过速,如同被灌下吐真剂一般什么心思都掩藏不住。
同居以来闻依的纵容给了他勇气,他忽然下定决心撕开过去的裂口看看里面埋了些什么东西。他接过闻依的手机,解锁后翻找。
“那个软件在哪里?”闻迩抬头问。
“哪一个?”
“国外聊天的,WHATSAPP。”
闻依想了想说:“我没有下载。”他接过手机。
闻迩一愣,“那你有账号吗?”
手机号和头像都能对上,难不成这样还能找错账号?若真是这样的惊天大乌龙,闻迩发誓这辈子将绝口不提这件事。
“有。”闻依说。
说话间他下载好了软件,登陆了账号,没过眼便直接递给了闻迩。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是太快戳破的真相便没那么有趣。
闻迩看起来不太开心。屏幕上来自各方联系人的信息跨越时间太长,汇成一片未读的海,他独独点进其中一个,反复翻阅记录,将来自一方的消息划成跳跃的长格。
“你为什么不理我?”他低声控诉道。
“我没有不理你。”闻依说。
“嗯?嗯?”闻迩反驳,“别瞎说,微信没回我的那两条消息还在那儿呢。”
“那时候不想理你。”闻依改口,他抬手抚摸对方蹙起的眉头,“何况,不是你想离我远一点吗?”
“但我给你发消息了。”
“发信息代表了什么?”
闻迩张口结舌。于他而言普世皆准的规则闻依并不认同,的确,它就像与父母吵架之后“来吃饭”的潜台词一样令人困惑和不满。一个真实诚恳的道歉并没有那么难。
“表示我想和好了。对不起。”
“但我也说过,会像你希望的那样回到……”
“好了,”闻迩打断,“可以了,停,Stop。你有错我也有错,旧账就翻到这里。我爱你。”他飞快地在闻依嘴唇上亲了一口,转移话题。
“你是觉得我烦所以后来把软件卸载了吗?”
“不是。”闻依说着,伸手搂他。闻迩乖顺地挪进他的怀里划手机,对着那些没被接住的话语黯然神伤。
“我没有看到过你的信息。”闻依解释,“陌生骚扰信息太多,所以才卸载。”
所以我那么多剖白都发给空气看了。空气当然不会回复消息了。闻迩心想着,挽尊道:“嗯,嗯,这上面骚扰信息是很多。”
“得不到回复你也一直在发?”闻依说。
“……我以为你是故意不理我的。”
后颈传来对方低低的轻笑,羽毛尖似的挠得闻迩心痒。他正要回头,又听见闻依的刻薄话,“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
“那你快离我远点,近墨者黑,别把你绝顶聪明的脑子染笨了。”
闻依收紧了些。“你发了什么?”
“要看你自己看吧。”
他递来手机,闻依没有接。“读给我听。”他说,轻吻闻迩后颈的皮肤。
柔软的吻裹着唇舌间的湿热气流,闻迩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些不干不净的思想在大脑里酝酿。他克制住心思,说:“你自己看更快。”
“我不想看,读给我听。”闻依说。
急着从他怀里离开的闻迩飞速思考,“给你下载一个语音助手来读好不好?”
“不好。”闻依很有耐心地第三遍重复,“读给我听。”
他什么想法昭然若揭!闻迩头皮再一次发麻,这回是羞耻得。满屏被他看过无数遍的文字仿佛陡然化身长着细密锐齿的深渊巨口啃食他触摸屏幕的手指。他深吸一口气,划到顶,带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从第一条开始读起。
闻依安静地听着,建议、评价一概不发表,像在听一封笨拙真诚的情书。
如此浪漫的想法只在闻迩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尽力了,实在没办法读完,每次他心里难过或是想念闻依的时候就会发一些现在看了深感肉麻的文字,要他全部读一遍就是要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从委婉的求和到后悔的表白再度高调地宣扬一遍,那还不如直接让他对闻依说一百遍我爱你。
这个别扭控制狂的脾气真是讨厌死了。
“我读不下去。”闻迩破罐子破摔。
“嘴长在我身上。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读了。你自己看去吧。”
“好。”闻依松开他。
赦免来得如此轻易,闻迩狐疑地回头望他一眼,视线对上一个微笑,闻依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后腰。
“需要我帮你吗?”
原以为他并没有察觉,结果这不是心知肚明吗?闻迩红着脸注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一面觉得可恨,一面又如栽进蜜糖的漩涡里神魂颠倒。他不说话,牵着闻依的手走进卧室,关门开灯拉窗帘一气呵成,放纵白日宣淫。
屋子虽有两间卧室,大部分时候更小的那个是空置的,床之外的空间都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只有在闻迩课业赶不及要熬夜时,他才会主动分开睡以免打扰闻依。此外,虽然情况特殊,但也不是不曾发生过——某些事做得太过,导致主卧的床没办法睡人,深更半夜转移房间就在所难免了。
在生活中收敛的控制欲加倍付诸于床笫之间,唯有在这件事上,闻迩毫无自主性。没有亲密的进入,他能获得的只是一双手,他成为那双手中的一团软泥,任凭弹拨揉捏,无能为力得像一只风暴中的帆船,但当极度的痛苦后随之而来的是濒临失控的极致快乐时,遮掩在窗帘后的昏暗时间便成为了一个甘之如饴的游戏。
他心甘情愿被雕塑成一具只属于对方的皮格马利翁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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